五
国艺作曲课的老师彭九材,是个有名的怪先生。他年纪还不到四十岁,须发怒张,头发像道士一样胡乱挽着。看上去,他仿佛一个老派的人物,但他一开口就热情奔放,有许多惊人之语。
彭九材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巨大的“L’amore”,转过身来,带着满面陶醉,用一种咏叹的语气念道:“L’amore!Entusiasmo!Espressione!Romantico——”
学生们并没有跟着陶醉,而是哄堂大笑起来。
彭九材并不生气,也不尴尬,只是笑眯眯地再次强调:“Romantico!”
彭九材一直是最受学生欢迎的□□之一。有许多传言说彭九材在国艺□□内部颇受排挤。还说这是因为他曾在国外喝过许多年的洋墨水,以至于脾性古怪,行事风格不合俗常。可是他笑眯眯的脸却让人无法验证这个传言的真实性。
“来吧,来吧,”彭九材一手扶着自己的肚子,笑眯眯地往讲台下看,“谁先来?”
平素每到此时,学生们大都低着头避开老彭的目光,或是冥思苦想,或是奋笔疾书。而此时,学生们都左顾右盼,相互神秘地笑着。
彭九材叫了一个往常最积极的学生。那人满面通红,到钢琴前轰隆隆弹了一通,下来了。
“你跟我解释一下,”彭九材眉头紧锁,“这是什麽样的爱?”
底下的人都偷偷地笑,那个学生不安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彭九材,只是讪笑。
“你没有恋爱过?”彭九材惊讶地问。
“哈哈哈……”底下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你们这个年纪,最该热恋。最不济也该有少年维特的烦恼,又苦涩,又甜蜜。怎麽会没有呢?”彭九材又盯住那个学生。
那个学生脸上连汗都渗出来了。
彭九材这才宽容地挥挥手,放过了他。
“有谁正在热恋的,正在烦恼的?”
几乎所有人都低下头去,想笑也不敢笑了。
彭九材有些失望地环视着教室,却忽然眼睛一亮,道:“温潋秋。”
课堂里的人都倏地转过头,看着坐在窗边的温潋秋,只见他本人也是怔怔地看着彭九材,手里紧紧地捏着自己的乐谱夹。过了几秒钟,温潋秋才如梦方醒,一瞬间,脸上的红晕喷薄而出。
在衆人瞩目之中,温潋秋站起身,走到了钢琴前。
他弹奏了一段相当柔和低徊的旋律,绵长而轻柔的主旋律辅以浓郁而低沉的波浪音。即便是钢琴弹奏,即便波浪音的加入是明显的西洋风格,这旋律中却浮现出鲜明的民歌韵律。两相结合,这支曲子竟有《竹枝词》“东边太阳西边雨”的意蕴,既热烈又低徊。
彭九材一步一步地从讲台上挪了下来,躬身站在温潋秋身後看着他弹完了。
衆人都有些意外,却见老彭举起一只胖手,在半空中绕着圈儿转。
“爱这个主题,多麽永恒!多麽丰富!你的爱可以深沉,也可以含蓄!我们为什麽而作曲?就是为了心中无法压制的爱!”
许多人小声笑了。
“笑什麽?”彭九材一本正经地道,“你们可都是正当青春。歌德说得多妙,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你们既然要做一个艺术家,就别假模假式,做出道学先生的样子。爱是人类最本真的情感,这有什麽可笑的?又有什麽可害羞的?”
学生们笑得更厉害了。
“做一个艺术家,最要紧的就是真诚。”老彭在笑声之中,一脸诚恳地道。
在临湘老家,艺术家并不是一个很有认可度的行当。温潋秋直到上中学的时候,才第一次从音乐□□那里听说了“演奏家”丶“音乐家”丶“艺术家”这样的词汇。那位□□很有些名声,在学校之外也带了不少学生。每年,他会组织一到两次的演奏会,让学生相互切磋。
温潋秋从跟他学琴第一年起就去参加了这个演奏会,并且是最後一个出场。场上还有许多学了很多年的学员,而温潋秋只是一个初学者,□□给他的曲子难度不算太大。然而他弹完之後,场内的评价却截然分作两派。一派无动于衷,觉得曲子简单。另一派却窃窃私语。
这样的反应让温潋秋很有些忐忑,他还坐在琴凳上,看着□□倚在钢琴旁,对着他笑。
“弹得好,”□□悄声地鼓励他,“有的人弹得很难,弹得很快,但你弹得好。”
“什麽叫做弹得好?”温潋秋很困惑。
“有灵气,”□□道,“很细腻,很有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