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淞州日渐温暖起来,秋冬两季里冰冷的血腥气,也渐渐随着春雨的窸窣而松散地沉默。
裘灏千里迢迢从洪州回来,先去曾伯龄面前听了训示。
他的上级在前线飞书告了他一个忤逆上级,不是为那逃到孛州的二百多人,也不是为他一力保住了“纵犯潜逃”的桂成堂,而是为他在阵前顶撞,当面指责上级敲定的战术不科学,是平白地让士兵送命。
好在曾伯龄是念师生旧谊的,训斥了他一顿,却又和他谈论一席兵法,谈着谈着,脸色稍霁,端起茶水来,喝了两口,就笑开了。
“我知道你这个人自持品格,”曾伯龄道,“你的品行,我们都是没话说的。只是你太较真了,不够圆熟。这一点上,你多和祁兴龙谈,你们两个又是同乡。他必定帮你。”
裘灏在校长的面前是无有不应的,但应下来後,又觉得心底有一丝不甘。
曾伯龄一句话,就把他调回了淞州。告状的人是有些势力的,连曾伯龄也要忌惮两分。裘灏于是也不便再回前线了,只留在中央军军官学校。
“我记得,你是叶摇光带出来的,”曾伯龄对于当年出州军校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数家珍,“叶摇光是想带兵的,会带兵的。你来抓军官学校,也算是承袭他的志向了。”
这话让裘灏无法再做别的主意。曾伯龄在中央军军官学校给了他很大的职权,但他知道这是明升暗降。当兵打仗的军人,不在前线,哪会真有什麽立得住脚的功劳。
“你不要有情绪,我知道你的性子,怕你多想,”曾伯龄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我是你的校长,自然是处处为你着想。趁着这个时候,你一来休养生息,二来替我把学校打理好,三来,还有你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
裘灏不觉低了头。之前要给他牵线做媒的,正是曾伯龄。女方名叫卓昀宜,她的父亲据说曾是曾伯龄年轻时的战友。
“你和昀宜到现在还没见上面,也是怪我,刚要介绍你们认识,又把你派出去了。你瞧,你耽误的这小半年,祁兴龙可是没耽误。我太太给他介绍的女朋友,女子大学的校花。两个人现在已经是难舍难分了,”曾伯龄真的像长辈一样地笑着,“罢了,叫他自己来跟你说。”
曾伯龄一句话,果然让祁兴龙火速地赶来,同裘灏喝了一晚的酒。他们默契地并没有谈风花雪月,谈的都是眼前的苦闷。
“校长这已经是保你了,”祁兴龙很明白裘灏心里的症结,“这些老头子打仗肯定不如你,可校长用得着他们。话又说回来了,你就是凡事较真。联合会已经是散兵游勇,怎麽打不是打?这本来出不了什麽岔子,更担不上什麽责任。你倒好,生生给自己找出一场不痛快。”
“这样的事,放在一年前,根本不会是这样的结果。”裘灏道。
“唉,”祁兴龙长长叹了一声,“现在不是以往了。人总是要变通的。你也为校长多着想。我们都是当年跟着校长从西征过来的人。这一路死了的有多少,如今反目成仇的又有多少?校长信得过的人,统共就这麽些了。你在军校好好干,他必定为你再铺一步路。”
裘灏听着,没有说话,只是酒意上涌,他不由伸手扯开衣领。
又是一丝不甘,借着酒酣,在他胸口迅速地烧了起来,几乎烧得他喘不过气。
家里的小院寥落,裘灏进门时有些踉跄。
嬷嬷听见上来扶他,絮絮地念叨:“耿金石一早来,说你们都回来了,叫我等你到现在。你哪里去喝了这麽多酒?哥儿,好容易回家一趟,还不趁功夫保养。”
裘灏一直走到客厅里坐下,也没见毛毛出来。
“毛毛睡了?”
“还没回来,”嬷嬷道,“小哥哥儿选进了学校的什麽交响乐团,每天晚上要练习,还得等一会子才能到家。”
裘灏低头看看手表,已经快九点了,不由皱眉。
“这麽晚,他一个人回来?”
嬷嬷端了茶水给他,叹气道:“芳音又不在了,家里只我一个。我又走不远。”
她这是趁机埋怨。
早在年前,裘灏便替芳音结了工钱,叫她父母领了回去。芳音是不愿意走的,当初还大哭了一场。嬷嬷一直很喜欢芳音的伶俐,也颇为不舍。裘灏常常不在家,温潋秋读书也是早出晚归。有芳音在,还有人陪她说说话。
裘灏不接她的话,一口喝尽了茶水,将茶杯搁在几上就起身:“我去接他。”
院子门口亮起一盏灯来,门外扇形的光亮幽幽地,显出巷子的细长。
傍晚才下过雨,路面在暗处也有一点青蓝的光亮。
跨出巷口,又是一条直通通的巷子,这一侧是人家,那一侧是一排商铺的後墙。那些商铺都挨得很紧,一排後墙随着铺面的大小凹凸着。长长一条巷子,只拉了三四盏路灯。
裘灏只刚走出三五百米,就听见身後那路灯照不到的暗处有异样的声息。他不由地蹙眉。这附近虽然比不得那些都是洋房的地界体面,但也都是正经的人家。怎麽还有野鸳鸯躲在人家商铺後面混闹?
“……就让我亲亲嘴,不行吗?就亲一下……”
“啪。”
听着像是软绵的一巴掌。
“对不住,对不住,我错了。你别走,让我抱一抱。”
“有人来了。”一把极低的丶清冽温软的声音。
“别怕,我抱着你,谁也瞧不见。”
裘灏回过头来。
他的眼力好得异常,即便在黑暗的环境下,他也能分辨大致的轮廓。
那对“野鸳鸯”贴在一间商铺凹下去的拐角,一个人抱着另一个,在他鬓边磨蹭着,又抓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被抱住的那个像是受不住似地颤抖起来,便也软软地勾着旁人的肩膊,把脸埋了下去。
许久,那个清冽温软的声音道:“你放开,我要回去了。”
那一个恋恋不舍地放了手,足像是说情话一样地约定:“明早我还在这里等你。”
“嗯。”
两个人影分开了,都渐渐地往前走,慢慢走到了路灯的光圈里。
裘灏看清了,顿时胸口一窒。
嬷嬷那一杯茶水没能浇熄他胸腔里燃烧的火焰,他擡脚跟了上去,只几步就追上了。
那两个人都回过身来,正是毛毛和那个死缠烂打的姓于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