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旁的人声渐渐远了,裘灏这才听到了温潋秋抽气的声音,他仍有些迟钝地多走了两步,才停下来,扳着温潋秋的脸仔细看了看,又揽住他往怀里带。
“毛毛,我不过是喝个酒,你哭什麽?”
温潋秋恍若听不见,还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纸笔,哭得睫毛湿漉漉一片。
裘灏觉得自己很疲惫。
自来疗养院後,这麽多年他头一回过这样彻底闲散的生活,却并没有觉到丝毫休养的愉悦,反而更加身心俱疲,脾气暴躁。
“别哭,毛毛,”他有些压不住心头的烦闷,“我们出来喝两口酒,打几场牌,叫人唱几支曲子,怎麽了?”
“哥哥,这不是一天两天了,”温潋秋哀哀地擡起了睫毛,“你已经不管我了。”
裘灏想反驳,却又顿住了。
他想这是不至于的。毕竟每天他还要照料温潋秋的三餐,要在午餐後向护士询问温潋秋的情况,也要在晚间归来时陪着温潋秋入睡。但也的确,他花了大把的时间在疗养院之外。上午他总是独自去攀爬虎溪寨周围绵延的山,下午便投入牌局,晚上更是一再丢下温潋秋,去码头边的宵夜摊上,吊脚楼里,才好痛饮几杯本地土法酿制的烈酒。
温潋秋在疗养院总归是安全的,就是出去走走,也往往有人陪着。有时是疗养院的护士,有时是之前半夜骚扰过他的几个小女孩。他约略听人说过,那几个小女孩後来都给温潋秋送了礼,不是为了赔罪,而是为了示爱。温潋秋终于知晓了她们许多奇怪风俗背後的含义,拒绝了之後,却很天真地挽起衣袖来,向她们验证自己是天生的皮肤白,并没有在脸上涂粉。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就这麽着捐弃前嫌,成了朋友。
“毛毛,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哥哥也不能处处管着你,只是跟着你。你有你的朋友,哥哥也有哥哥的朋友。”裘灏说着,不耐烦地叹气,看向别处。
“不是这样,”温潋秋还要争辩,“哥哥,你有朋友,以前也有。但你以往总有时间陪着我,现在为什麽总是丢下我?”
“哥哥没有丢下你。”
“有的。”温潋秋很固执。
“毛毛。”裘灏严厉地看着他。
“你有的!”垂落着睫毛,温潋秋又控诉似地哭了,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他也许是有的。
裘灏沉默了许久,疲惫地闭了闭眼睛:“是哥哥不好,毛毛。哥哥又惹你哭了。”
温潋秋还哭着,却摇了摇头。
“是哥哥不好。哥哥该好好护着你,却又没做到。”裘灏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怅惘,心口又是寒凉的。
他有许多该做的事情没做到。
该留在淞浦城奋战,却因为出言不逊被贬斥来楚州做闲人。该留在楚州恪尽职守,哪怕备受冷眼,薪俸微薄,却因为睚眦小忿而撂了挑子。该牢牢地守着做兄长的责任,好好地护着温潋秋,却让他三番两次入狱丶受伤,又让他一夕之间丢掉了原本在淞浦的朋友丶事业和家园。最不该的是到底和他坐实了兄弟相亲的罪过,让他走了最狭窄的道路。
与人相爱原本应当是温潋秋人生中最为幸福的事情之一。可是在家里,他们只能在夜晚暗暗地亲近,在外面,他们也只能在无人处悄悄地拥抱,委屈,难堪,近乎于偷情。
“毛毛,你後悔吗?”裘灏抚摩着温潋秋颈後,“你看,哥哥其实没有那麽好。”
“哥哥,你怎麽说这个?”温潋秋蓦地擡头,惶然地看他。
“哥哥没有那麽好,”裘灏心口寒扎扎地发疼,像是结满了冰棱,“哥哥没能护好你。”
他颓然放开了揽着温潋秋的手臂。
可是紧接着,他就被暖和地抱住了。温潋秋纤细的手臂在他身後勾连,柔和的脸颊伏在他胸口,鼻端还在轻微地抽气。
“我是个大人了,你究竟要护着我什麽?”温潋秋带着软软的鼻音,像是质问,又像是撒娇,“你还要怎麽样才算好?我又不要你在我面前做个圣人。我只要你爱我,别丢下我,要陪着我。你都答应过的,不能反悔。”
裘灏怔愣片刻,又把手掌放在温潋秋颈後拢着:“哥哥没有反悔。可是哥哥现在……很不好,毛毛你明白吗?”
一定是不明白的。裘灏知道温潋秋涉世不深,心性干净,恐怕时至今日,在温潋秋看来,他的所有遭际只不过是换了职位,减了薪俸,并不知道背後的含义,也从没想过,在世俗看来,现在的他是怎样一种落魄失意。
“我明白的。”温潋秋又争辩起来。
他委屈得像个小孩。
“哥哥,我也爱你,心疼你,你怎麽不明白?”他说着孩子气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那麽天真,又那麽温柔,“无论你好与不好,我都陪着你。”
裘灏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