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卡车在路面沉重地颠簸着,仿佛一匹不堪负荷的老马。燕访抱膝坐着,筋疲力尽,头一点一点,却始终睡不着。车辆的轰鸣嘈杂,身旁旅客的闲谈也一直接续不断。
“……洪州的路也不好走,金乌城和白霓山可是正打得热闹呢。还有小股的自卫队和联合会。到处都是兵,凶的嘞。”
“你们听说过没有,据说裴砺出将军死了之後,第九军被人占的占,少部分散的散,有的流落了南洋,还有的就留在洪州,说要跟东洋兵干到底呢!”
“就是第九军有军魂,有志气!要是在这里遇上的是第九军,我就不怕了。”这是一个年轻的声音。
“你不怕?这可不是当年的第九军了,就是一些散兵游勇,连军需供给也没有。若不是有个第九军的名头,就和土匪差不离了。向来军和匪,就是一步之遥啊!”
“别的军队不好说,第九军是肯定不会的!我是淞浦人,家就在淞浦城北,我最清楚第九军是什麽样的军队!”那个年轻人情绪激动起来。
“一龙生九子,尚且各个不同。第九军上下多少人,就是出几个当土匪的也不稀奇。何况在洪州这些荒山野岭,不做土匪,怎麽活得下去?”
车上静了片刻,有人叹了一声:“第九军,到底是可惜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一个声音岔开了话头:“你们看,那是不是就是白霓山?”
“燕访,”是素雪的声音,“醒一醒,你还不曾来过白霓山。”
燕访迷迷糊糊睁开眼。
此时虽是白日,天空却阴霾,她顺着衆人张望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见一片黑魆魆的山影,压着沉甸甸的乌云,景象压抑。
“白霓山的雾之轻净,水之清亮,天下名山无出其右者,”素雪轻叹,“都怪爸爸以往懒惰,不肯多带你出来走一走,看一看锦绣河山。如今难得来到白霓山,却只能擦肩而过了。”
燕访乏累至极,也不觉得那黑魆魆的山有什麽好看,半点体会不到素雪的心境,只哼了一声,又垂头要睡。
“小香猪。”素雪嘲笑了一句,话尾的馀音里却是深深的遗憾。
“白霓山?”忽然有人道,“我记得不久之前《中央日报》刊过一篇写白霓山大捷的文章,就是这里?”
“可不就是!那篇文章写得好呀!预备师攻占了白霓山,消灭了东洋军一个联队,打死了他们一个高级军官。这还不算,在我看来,最後那一笔写得最好!写的是预备师大获全胜後,恰是除夕。阵地不远处,手下败将还在不甘心地放枪挑衅,炊事班给前线坚守的官兵送来酒肉。那样的除夕夜多麽洒脱豪迈,可真是有‘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遗风馀韵!”
“那篇文章我也看过,”衆人的话语更热烈了,“真是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大胜仗了!别看这预备师叫做预备师,这仗打得可是精彩。洪州战场上,算得上是一枝独秀了吧?”
“可不是,预备师还在阵地上,就受了嘉奖。他们的师长把师指挥所就放在前线,这样的部队,怎麽可能打不赢嘛!”
“那位师长也打过淞浦保卫战!”又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很兴奋地,“他叫裘灏,很年轻就当上将军了!”
燕访倏地睁开眼睛。
那个年轻人还在热切地往白霓山的方向看:“我们会不会碰巧遇见预备师?要是能遇见,我就……”
一声刺耳的声响,卡车猛地刹住了,所有人都向着一个方向撞了过去。
“检查!”他们听到远远一声喝令。
空旷的道路上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卡车很快被一列军人包围了。
这是沿路设立的关卡,检查往来的车辆和行人。司机也已经走了下来,跟在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身後。
“你们这辆车上怎麽这麽多行李?”军官锐利地扫视着。
燕访一擡头,就见车上衆人都拢紧了自己的行李,心照不宣地把目光投向他们。
从上车起,这样的场面他们已经经历数次了。素雪他们一行五人,却带了十几口大箱子,几乎每次过关卡,都少不了一番麻烦。
跟随素雪的还有他堂兄的两个儿子,他们连忙起身,向军官解释,说是某某学校的管事,这些大箱子里带的都是学校图书馆的书籍,还出示了一张淞州文教官员开具的证明。
那位军官客气起来,甚至道了辛苦,却又说:“虽则如此,可否开箱让我们检查一下。你们箱子数量这麽多,体积这麽大,最好没有什麽不该带的东西。”
两个年轻人还在好言解释,骆登云低头去摘耳饰,被素雪按住了。
只见素雪起身,道:“这些书籍不乏珍本,阁下要是给我们检查丢了,这个责任谁负?”他把那张证明从侄儿手里拿来,又往军官面前贴了贴:“这张证明还请阁下看看清楚,是谁签的字,谁盖的章?”
军官露出些许不悦,冷笑道:“阁下要是打着高官的旗号,私藏军火,偷运禁品,还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了,这个责任谁负?”他不再客气,向身後的士兵挥手:“开箱子!”
“不行!”素雪张开双臂,挡在荷枪实弹的军人面前,“这些箱子半点也不能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