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盛夏季节,二十九军在蛟川光复後,立即前往淞浦城接收东洋军的投降。
外敌的侵扰已经成为历史,可内部的对峙仍旧不曾结束。
裘灏才到淞浦不久,就又接到了一条命令,让他去带兵去楚州备战。他并没有立刻执行,而是告了假,回了一趟湘州,看望家人。
裘家的生意早已在多年战乱中寥落,如今只是倚仗三四个忠心耿耿的家人勉强支撑。伯父家里的几位堂兄弟也已各自飘零,唯馀堂姐一人守在身边。家里的短工几乎尽数遣去,只剩下几个无处投奔的老仆。
嬷嬷腰疼的毛病更重了,身躯伛偻,却还张罗着给他收拾屋子。裘灏要亲自动手,都一概被她拦了下来。他只好去父亲房里坐了坐,那里已经陈旧许多,但大致摆设一如往昔。书架上悬着一幅父亲的照片,还摆了一支笛子,是温潋秋小时候吹过的,他拿了起来,拇指在笛身轻轻摩挲,立刻沾染了灰尘。
离开蛟川前,他还曾与陈浼海见过一次面,提出要接温潋秋回来。陈浼海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还说:“你们虽然是兄弟,可你有你的立场,他也有他的立场。”
“他并不是军人,”裘灏十分不悦,“没有这样的义务。”
“这不是他的义务,”陈浼海也针锋相对,“这是他的权利,是他的选择。裘将军,很久以前我就同你说过,你自己独守一份问心无愧是难能长久的。温潋秋选择来渭州,就如同当初你选择投向出州军校,都是为了一个目标。你要做忠义之士,可中央军是否还是当年的忠义之师?”
“怎麽不是?”裘灏心头火起,一掌拍向桌沿,“从独立旅,到预备师,再到今天的二十九军,我就职过的每一支队伍都称得上一句忠义之师!”
“那麽当年在淞州和洪州受到追剿的联合会军人呢?”陈浼海看似文质彬彬,挺直肩膀,却有雄辩的气势,“还有三年前又遭血洗的联合会自卫队呢?他们难道不是忠义之师?楚州和渭州的交界已经又是两军对峙。当此时,难道忠义之师要同忠义之师自相残杀?裘将军,中央军未必都是你的同道,联合会也未必没有你的知音。”
裘灏闭了闭眼睛,有些疲惫。
“以二十九军的实力,将来如若中央军要像当年清剿洪州一样清剿渭州,裘将军恐怕难能逃开这一战。温潋秋是不可能离开渭州的,这最终还是裘将军的选择——”陈浼海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裘将军,你的选择会是什麽?”
良久沉默,裘灏道:“当初他执意要去渭州,我就告诉过他,无论如何,我都还是他的哥哥。”
陈浼海的神色微微松动。
“如果有一天,他怨恨我,”裘灏却灼灼地看向陈浼海,“还请陈先生转告。无论如何,我也还是他的哥哥。”
门轻轻推开了,是嬷嬷探身进来:“哥儿。”
裘灏握着笛子回身。
“傅三爷来了。”
祠堂里点起香烛,关上门扇。吕开平在阶前守着。
傅乐群还在举香敬拜,可裘灏已经觉到不寻常之处。
三炷香插在香炉,傅乐群连目光都纹丝未动,便开口道:“你打算什麽时候去楚州?”
“总部准我十天假期。”
“你这一去,必然又是要打胜仗的。”傅乐群笑道。
“作为军人,难道要去败仗?”裘灏冷哼一声。
“我怎麽记得——”傅乐群促狭地拖起长腔,“你在虎溪寨的时候,可是有过退隐之意的。怎的?时过境迁,你现在又是雄心壮志了?”
“谈不上雄心壮志,”裘灏淡淡一哂,“只是为了对得起当初出州军校,同学少年。大家都立下过同样的目标,要结束军阀割据混战,安定天下。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岂能忘记?”
“这还不算雄心壮志?”傅乐群叹道,“当初你还在湘州军时,我就常常想,说句好听的,你那时是个年轻人该有的样子。说句不好听的,年轻人这个样子也并不奇怪,许多人都是打这麽过来的。可是快则三年五载,慢则十年八载,你再看他们,或者灰心,或者堕落。可如今已是十馀年过去,我竟没想到,你仍旧是一片丹心。”
他呵呵地笑起来:“我真不知是该说一句佩服,还是该骂你一句死心眼。”
裘灏默然。
“不过,你的性子随三哥,”傅乐群大大咧咧起来,“要论一片丹心,你三哥也不差。只不过你三哥的志向就比你小了那麽一点。”他笑着,在指尖捏了捏,眼角仍带出几许年轻时狡黠淘气的模样。
“哦”,裘灏平淡地道,“三哥有什麽志向?”
傅乐群嘴角仍然含笑,眉眼却一瞬间放平了,道,“我只希望守住家乡平安兴旺。”
裘灏微微蹙眉。
“我问你,”傅乐群道,“十多年前,你三哥带头,同西征军和谈。你那时候是怎麽看三哥的?”
“三哥审时度势。”裘灏仍是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