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眼望去,魏林席地倚坐在屏风前,面上满是烦闷。
他用手指拈动着两眼之间的鼻梁,半晌开口,声音粗涩不平:“魏林,七月一到,边关告急,届时,我必要离开金陵一段时日,在找明姝这件事上,我没有那麽多时间可耗。”
魏林一怔,屈膝坐直:“边关告急?你在胡说些什麽?”
见他沉默,魏林又道,“自立国以来,边境虽一直有外敌入侵,可哪回不是被咱们的军士打得片甲不留?更何况,如今荀大将军率十万铁骑把守西北防线,南境有梁王亲自坐镇,怕是只有不要命的才敢往这儿闯!”
陆晏清微微沉吟了一下,最终仍未开口。
落在魏林眼里,便是无可言状了,于是他忍不住挖苦道:“你别再冠冕堂皇地给自己找借口了!你就承认吧,你根本就是喜欢上明姝那小妮子了,不然也不会被她乱了心智。唉,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麽样。”
闻言,陆晏清突然一阵恍惚,胸口如同被什麽碾轧了一下似的,轻轻泛着疼。
他慢慢转动着眼珠,半晌自语道:“本以为,重来一回,万事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呵,同个地方竟错了两次,当真是蠢,蠢极了。”
这番话,魏林却是理解不透了。
“什麽重来一回?什麽错了两次?你到底在说什麽?能不能别卖关子!”
意料之中,仍未得到应答。
魏林急躁地站起身来,“罢了罢了,我懒得管你这些破事,你好自为之吧!”
待走到门槛,又不放心的扭头追加一句:“这段时日你就在家里好好待着,别再生出事端,免得又让你爹抓住什麽把柄闹得人心惶惶,你该知道,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
“你漏说了一点,陆言一直想置我于死地,无论我做什麽,在他眼里都是不可饶恕罪该万死。魏林,你我都是经历过战场狼烟的人,须知,一味的谨小慎微只会让敌人不断得寸进尺。”
陆晏清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最後将目光移向了呆站在门口的魏林。
“至于陛下。”他哼笑,“天子身侧,侍君如虎,诚如你所说,在这朝廷里,没有谁是干净的,凡涉足朝政是非者,便休想功遂身退。”
“话虽如此……”魏林转过身,眉尖不住耸动,徐徐叹一口气,“唉,你父子二人打算斗到何时?”
“斗到何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何时分出胜败,何时便可休宁。”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温度。
魏林突觉颈上一凉,在眼神滑动的瞬间,他看见陆晏清眸中闪过沉沉杀气。
“我看你们未必能斗出个输赢来,到头来只怕是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别忘了,你们之间还隔着你母亲,再怎麽样,你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
“不准提她!”
陆晏清手臂一甩,弄翻桌上的茶碗,其人面如寒霜,胸口不停地起伏着。
“你……我……”魏林满脸都皱了起来,直直地看了他半天,最後一跺脚,“唉”了一声道,“多说无益,这是你自己的家事,也是你的心劫,你总得想办法渡过去。”
陆晏清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无力地後靠在凭几上。
魏林叹着气走向他,轻言轻语地问:“晏清,你忘了净慈老和尚对你说的话了吗?”
净慈是在南华寺修行的得道高僧。
几年前,他们去扶风山打猎,到山脚下时恰巧遇上云游归来的净慈大师。
此为初见,然而净慈望向陆晏清时,那双看透一切红尘的眼睛里仿佛蓄满悲痛,那样的悲天悯人如同春雨,悄无声息地洗涤着世间万物。
唯独他不愿直视。
辞别时,净慈以三句箴言相赠。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自作善恶,自受其报。”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声纯厚绵长的的“阿弥陀佛”就像佛寺里的梵钟,圆润洪亮,直逼人心。
沉默许久,陆晏清睁开眼。
“笑话。”他哂笑,“我一不信鬼神,二不入山门,我倒要看看,佛能奈我如何!”
***
离开金陵已有数日,眼看江都近在眼前,明姝却仍整日怏怏不平,郁郁寡欢。
此刻,她正独自痴坐在船栏旁出神,河面上,长桨一下一下地划着,水波映着月光,粼粼闪闪。
苏时卿上甲板来透气,一眼便瞧见那张隐在灯火与昏暗之间的人影。
她一袭黛色软烟罗裙纬地,海蓝色缠莲披风随风摇曳,虽只留一道背影,可那削肩细腰的风流身段自教观者浮想联翩,所谓衣香鬓影丶香温玉软便是如此。
立在原地稍加思索片刻,苏时卿扭头折回二楼船舱,再回来时手臂上挂着一件斗篷。
寻到明姝时,他未出声,站在她身後循着她的目光望向平静的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