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并未减轻明姝的愧疚,她绞着手指,心乱如麻,没有一丝头绪。
“那个……方才他在气头上,难免口不择言了些,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说的对,我本就不是孝子。”
陆晏清从未在她面前提及过那段陈旧破碎的过往,而明姝也清楚地知道,那是他不可触碰的禁忌。
譬如那次她故意提起陆言夫妇,结果惹来他的盛怒,进而清白不保,这已经足够让她长记性了。
可今日,他竟主动与她说起。
“我是陆家继子,虽承陆姓,却与那里毫无关系,陆家功名丶前途皆与我无关,我的存在,对他们而言犹如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对路边的乞儿尚会施舍几分仁慈,对我却只有冷漠刻薄,即便是生身母亲也未曾庇佑我一分。”
他说到此处,眼睛红了,字词就像从齿缝间落下。
“我能活到今日,皆因命不该绝,要我做孝子?痴心妄想。”
虽对他的身世经历早有耳闻,但听到他亲口述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明姝不禁浮起了几分怅然,低头瞥见,他紧紧攥在一起的手指深嵌在肉中,掐出了红痕。
她握住他的手,他才渐渐松开指骨。
“都过去了……”
她想要说些什麽的,可当嘶哑的喉咙发出声音时却突然哽住,未经他人苦,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是啊,都过去了。”他将仇恨藏于齿间,慢慢地碾成虚无,似喟似叹,“十载悲欢如梦,抚掌惊呼相语,往事尽飞烟……呵,都过去了。”
“别皱眉。”
明姝踮起脚,努力伸长手臂才堪堪够到他紧锁的眉头,将其慢慢地抚平。
陆晏清低头深深看着她,喉骨不自觉地滚动两下。他擡起右手,拂去她额前被汗水沾乱的碎发。
“你现在倒是不怕我了。”
“谁说的……有时候,还是会怕。”明姝低着头无意识地摆弄他的手指,声音很轻,却字句清晰,“你动怒的时候,真的很吓人。”
“谁不想做谦谦君子。”
他看向街道行人丶市井深处,转而反握住她的手,“以後,你来教我。”
“教你?我能教你什麽?”
“教我如何斯文行事,教我……如何做个贤人。”
***
两人在一家酒楼用了午饭,出来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又布满乌云。
唯恐大雨将至,明姝不再逗留,跟着陆晏清快步往回走,途中却被两个坐在石墩上的老人的谈话吸引住。
“今年这天也是怪啊,都快中秋了还这麽热。”
“是啊,秋雨都下了多少场了,还跟夏天似的。”
“我看啊,要是再下雨,那大坝估计就撑不住了。”
“听说前不久朝廷派来一位大官要帮咱们衢州治水,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有起色。”
“官府年年治水,可有什麽用,咱们这儿还不是照样两年一小淹,五年一大淹……唉,我看今年啊,估计又悬喽!”
“淹了庄稼还没什麽要命的,大不了收成差点,最怕的就是人被淹啊,你忘了十年前那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呐……照我说啊,有能耐的还是趁早离开这儿,别寄希望于官府。”
“我只盼着别再下雨了,汛期快点过去。”
明姝转头望向抿唇沉思的陆晏清。
方才这一路走来,街头巷尾几乎每个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陆晏清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不断变得凝重。
“你不是说,沈大人几个月前就安排人加筑河堤丶拓宽水道了吗?应该没什麽问题吧?”
“前几日我命人暗中去查看了一番,春夏两汛冲毁的地方皆已修缮完毕,各河段要道皆有人驻守监测水情。”
“那就好,如此一来,衢州百姓应能安然度过今年的秋汛。”
陆晏清轻哼一声:“若真如此倒好了。昨晚探子来报,衢州城二十里外的地方河水暴涨,漫过了河堤,将大坝冲出一个缺口。”
听到这,明姝不由跟着忧心起来:“那……沈大人可知晓此事?”
“他若知道,我还能让他好好待在官署?”他捏着手指,声音一点点冷了下来,“近几年,陛下的心思多在如何制衡公侯王爵之上,以至于朝廷对地方的管辖,已不复盛世之初,才致使贪官污吏横行无忌。今年朝廷给衢州用来治水所拨银钱数额甚至超过往年,但凡这笔缮款能有六成用到实处,我也不至于亲自来这一趟。”
话音刚落,天忽然阴沉下来,黑压压的,如同破了口的锅底。
先前起头的老人望着天说:“呦,不会又要下雨了吧!”
果然不久,大雨就肆意地倾泻而下。
另一位老人边起身躲雨边破口大骂:“瞧你这张乌鸦嘴!”
顷刻间,狂风骤雨,街上行人奔走,沿街摊贩慌里慌张地收拾东西,大雨打湿土路,行人疾驰狂奔间衣摆翻飞,沾满了溅起的泥点,狼狈至极。
陆晏清迅速牵起明姝避开混乱的人群,就近来到一家钱庄屋檐下避雨。
“又下起来了,看这雨势短时间内估计不会停了。”
明姝伸手接了几水珠在掌心,轻轻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