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长命百岁“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
入夜,陆晏清在陆家奴仆的带引下,顺着台阶而上,进入谢氏居室。
一进门,浓郁的药味儿合着毡檀的气息扑鼻而来,入目是峻宇雕墙,珠箔银屏,内里陈设珠光宝气,华贵繁丽。
四扇巨大的沉香木落地屏风,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但透过碧纱隐约可见,一雍容贵妇侧卧在被帷幔掩映的雕花紫檀木锦榻上,里外七八个侍女轮番伺候,除了偶尔响起的几声疲乏低沉的咳嗽,周围一点多馀的声音都没有。
陆晏清垂目停在屏风前,在满堂灯火下显得更加深邃的面容上,却没有一点能够泄露他情绪的表情。
而谢氏,在侍女的侍奉下,不慌不忙地喝了药漱过口,才开口说话。
“都出去吧。”
她音若流泉,缓慢而平淡,又宛若一杯陈茶,带着岁月的沉淀。
等侍女尽数退下,房中香烟袅袅,一时寂静。
这对相隔十二年未曾见面的母子,陌生的就像骨子里流的并非是同一种血,曾经共同度过的十六年寒暑也犹如过眼云烟。
良久,谢氏缓缓走过来,却未露面,而是坐在屏风後面的太师椅上:“你来了。”
两人中间隔着座屏,彼此的面貌皆看不清切。
陆晏清掀起眼皮,冷漠地看她一眼,但也只停留了一瞬。
“我该怎麽称呼你,陆夫人?”
谢氏用帕子捂着嘴,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长吁短叹地说:“你当真要如此吗?”
陆晏清微侧头,目光流转间瞥见条案上供奉的白玉观音像,不禁嗤笑。
“陆言屡次三番欲置我于死地却都未得逞,这一次又让我侥幸逃过一回,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
谢氏端起手边的茶,沉吟许久才说道:“多年来,你们一直政见不合,这是朝野上下都知晓的事,但他终究是你父亲,你不该与他做对。”
“父亲?呵。”陆晏清冷冷一哂,眼光比刀锋还要锐利,“我爹早死了,埋在陈郡的尸首都化为一堆白骨,你口中的陆言,与我有半点关系吗?”
谢氏不动声色地喝着茶,语气依旧平稳。
“十几年了,你还是这麽倔强。你可是忘了,当初若不是他,你能有机会在这偌大的金陵城立足?”
陆晏清握紧了手指,低头闭了闭眼,嗓音艰涩得仿佛是从喉口挤出来的一样:“你怎麽还敢跟我提当初。”
“我知道,十五年前那件事,你至今还在埋怨我。”谢氏叹一口气,声音透着疲倦,“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会忍心与自己的骨肉分离,可那时的你罪孽深重天地不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整个陆家毁掉,将你送走,也是出于走投无路,迫不得已。”
“好一个罪孽深重,天地不容。”陆晏清用力呼吸,想要将自己胸口的那股愤恨压下去,然而他气息震颤,眼底流露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悲戚,“把我带到这个世上的,不是你吗?我到底做错了什麽。”
“是,你没有错,错都在我。”谢氏放下手中茶盏,她的声音似乎沾染了夜风,变得冰冷僵硬起来,“我错在当年不该执意嫁到一贫如洗的江家,错在不该拼死拼活地生下你,更错在不该另嫁他人。若我一直守寡,就在陈郡守着你过日子,兴许今日,你我母子二人也不至于到这一地步。”
陆晏清垂下眼苦笑一声,肩膀微微耸颤着,那一张一直平静无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他强抑住自己喉头翻涌的酸楚,向着她低头,哽塞地问道:“你告诉我,我生下来究竟是做什麽的。”
谢氏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平和温柔的口吻轻声道:“晏儿,你是我第一个孩子,为娘十月怀胎生下你,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从来没想过要从你那里得到什麽。你爹死的早,比起别的孩子,你吃了不少苦,当年我不顾你的反对改嫁陆家,便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当真如此吗?母亲。”
久违的一声“母亲”令谢氏感到错愕,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又让她的心渐渐沉下来。
“你还以为,我是三岁稚儿吗?”
陆晏清转身走到燃着香火的观音像前,青烟缭绕间连宝烛都显得恍惚。
“当年随你初入陆府时,我一心只想在这京城里闯出一片天地,不求光耀门楣,但求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亲,可你是怎麽做的?刘氏在世时,你宽纵她肆意对我折辱打骂,一不留意说错话做错事,她便和陆言当着你的面用鞭子抽打我,而你从来没有心疼过我,没有为我掉过一滴眼泪,更不曾开口袒护我,唯恐引火烧身,被嫌恶被抛弃,我不忍心你为难,只能忍着恶心去迎合他们。”
他伸出手,掌心搁在静静燃烧的火焰上。
“在这座看似富丽堂皇的宅院里,人人都在谋算自己的利益,唯有陆云晖真心接纳我,而我也当真视为兄长,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形同手足,可你不容我与他亲近,甚至三番五次暗中调唆以求我们自相残杀,因为你深知陆云晖是刘氏的命根子,他若死了,她也就活不成了。”
“住口!”
陆晏清微微侧头,神情冷淡,眸中寒光毕露。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煞费苦心,那时的我唯你是从,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便甘愿成为一把杀人的利刃,为你所用。只是我终究低估了你的狠心和野心,也从未想过,我会成为你的绊脚石,更未料到,你为达目的,不惜踩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往上爬。”
谢氏扬起的手轻轻颤抖,她费力地喘着气,之後使尽全力喊道:“你……你满口胡言……”
“陆云晖暴毙身亡,刘氏疯癫致死,而我被你扔在乱葬岗,再没有人能挡住你的路。母亲,你这招一箭双雕真是高明,可惜这盘局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被你遗弃时才明白过来。”
陆晏清凝眸冷视大慈大悲的观音像,一字一顿地说,“这十几年里,每逢夜深人静,我都能听见她母子二人趴在我耳边诉苦,刘氏说,她死不瞑目,变成了怨念深重的鬼魂,如今游荡在人间不能投胎转世,还有陆云晖……他说他死得好惨,他是被人投毒害死的。”
“住口!住口!”
谢氏用力拂袖,几上茶具摔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捂着心口急咳起来,原本苍白憔悴的面容此时憋得通红。
陆晏清冷笑出声,缓步行至屏风间,一双深眸直直透过碧纱注视着她。
“母亲,你这麽害怕,可是因为他们母子也曾在午夜梦回时找过你?”
谢氏咳得几乎喘不上气,脖颈好似被人用力掐住了一般,青筋突突跳动着,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也变得越发狰狞。
“你这逆子……顽固不灵……满口都是大逆不道的话……”
陆晏清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只是那双暗淡的眸子里不见半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