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年多了,时间过得飞快。”他们站在港口的背风处,裹紧用来御寒的军服大衣。里奥靠在近海的栏杆上,看着从港口通向仓库区的笔直道路以及道旁的两排路灯。这三年多来,他们度过的时间就像这条路一样漫长,为其标注长度的只有这些按照规律出现的路灯,战争的时刻表和航行的海里数。时间的度量方式在里奥的头脑中混杂,他低垂目光,盯着乔纳森投在地上的影子。
“1231天。”乔纳森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难以置信,我们都还活着。”
“你还算着天数?”里奥不禁也在心中数起日子来,可对于1231这个数字,他仍然没有实感。如果时间的计算方式是从某件事到另一件事,他反倒能记得更清楚些。从乔纳森打定主意入伍,到他情急之下也向皇家海军递交了入伍申请书,却因为不可抗的人员调动而被迫前往不同的战区,再到他们各自训练丶备战丶踏上战场,他们没有时间与对方通信……直到一年多前,西西里岛战役前夕,他收到第一封来自乔纳森的信。他突然很好奇,那一天是第几天。
“每一年,部队都会配发新的私人航海日志本。”乔纳森把手插进大衣口袋,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不大的日志本,与里奥配发的那本大小一致,除了漆黑的皮质封面上印着的是RNZN的字样。日志本的边角已经遭到非常严重的磨损,因为纸张被水泡过,显得皱皱巴巴,几乎要比原来厚了一倍,但它的封面依旧干净完好,上面别着一支钢笔。乔纳森抽出钢笔,低下头,借着昏暗的路灯翻看日志本。
里奥靠近乔纳森,探头看本子上的内容。那是昨天的记录,除了航速丶航向丶天气等必要信息外,还有一条备注,是两个大写字母。L。R。
里奥眉头一跳,转过身面向他,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由地拉近了,里奥看得清他睫毛的颤动:“我没告诉过你我在关岛。”
“你在三个月前的最後一封信里说,你会调往太平洋战区。我有把握,你会回来,你保证过。而且,你曾经在这里生活,你熟知这里的气候。你曾经无比眷恋南太平洋风和水的流动方式,在太平洋的海上,你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你一定会是被调职的那一个。”乔纳森将头扭开,看向黑沉沉的海面,仿佛眺望至远处视线无法企及的地方,“我询问了一些人,但你不在马来亚,也不在群岛区,所以最大的可能是,你和第15驱逐舰队的一些海员一起调来了关岛。”
“是的,你早该知道的……抱歉,我最近没能抽出时间写信给你。”里奥叹了口气,“备战让大家都紧张兮兮的,就连我们船上那个最滔滔不绝的惠特克都不怎麽聊天了。”
“我听说过那家夥,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员们都说他是嘴上不留情,手上也不留情的武器官,而你,我的朋友,你是最优秀的航海官,从来就像指南针一样不会出错。”乔纳森赞许道。
“这也太夸张了。”里奥有些难为情,但说实话,心中难免沾沾自喜——就算是作战指挥官本人这麽夸赞他,他或许都不会这麽开心,但乔纳森的话偏偏极有说服力,尤其是当他用温和的双眼看着他的时候。
“毫不夸张,里奥,你比我优秀得多。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乔纳森的眼神真挚,“还记得几年前我们第三次结伴出海的时候吗?我们不知不觉划出了太远,为了看视野最开阔的日落,可等反应过来要回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在天黑前回到岸上。不巧的是那天还有风暴,如果不是你辨认出航向,我们恐怕早已经葬身海底,成鲨鱼的大餐了。但是,里奥,我也不得不向你坦白……”他这样说着,却显露出迟疑的神色,最终沉默起来。
里奥没有追问,他清楚乔纳森一定会坦白,他只是有些担忧,究竟什麽剖白会值得乔纳森花这麽久的沉默来酝酿?不会是太明朗的话题,暴风雨前的天总是更加沉寂。
他静静地等待,将目光放在港口停泊的巨大货船上,眼前突然浮现出从基督城出发,前往但尼丁的那艘蒸汽货船。曾经,人们在那艘船上塞满货物和绵羊,目送她喷吐着黑烟,驶向一个又一个港口,後来,他忘记从什麽时候开始,那艘船也开始运送乘客,平民,富商,政客,不分主次地坐在一条船上,而乔纳森曾经在那条船上唱过一首与湖泊有关的歌曲。那是已经过世的父亲教给他的曲子。他起先只是哼唱,但随着听衆越来越多,他开始将这艘船当作一处舞台,宛如一只图依鸟,尽情展示自己的歌喉。艾琳在他身边兴奋地鼓掌,应和着,欢呼雀跃。里奥看到乔纳森就站在那儿,如此鲜明,如此透彻,但现如今,他发现乔纳森变了。
里奥不确定这究竟是事实,还是因他自己的改变而産生的错觉。或许乔纳森没有变,只有他才在这场战争几乎不断的折磨间産生了许多复杂的念头。他尝试着观察乔纳森线条柔和的侧脸,但轮廓在灯光下变得模糊,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眼神有些失焦,看着除乔纳森之外的地方,都像看着虚无。
“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没有负伤,现如今驻扎在关岛的士兵里会不会也有我的名字?”乔纳森的声音因为刻意压低而变得嘶哑,“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和战场脱节。我不会留在後方,留在斐济,做一个後备士兵。我……”
“这不是你的错。”里奥让视线停留在乔纳森紧握住栏杆的手上,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里奥喜欢看它搭在吉他弦上的样子。但这只手此刻因为过于用力而青筋凸起,微微颤抖着。里奥竭力克制自己握住它的冲动,安慰道:“战场状况瞬息万变,更何况,子弹都是不长眼睛的。”
“我明白。”乔纳森的身体紧绷着,他抄起那本航海日志,飞快翻了几页,说出一个名字,又翻过几页,说出两个名字,最後,他翻到接近末尾,说出第四个名字。
*信号旗手,塞缪尔·兰瑟,阵亡于1943年7月9日。*
*炮手,弗朗西斯·汤普森,阵亡于1943年7月10日。*
*工程师,安德烈·帕特尔,阵亡于1943年7月10日。*
*随军医生,安吉拉·卡特,阵亡于1944年12月24日。*
安吉拉·卡特,里奥记得她,一位长相温柔的随军医生。她曾帮助乔纳森向里奥转交了两支小剂量吗啡,谈起乔纳森的时候,夸赞过他是一位坚强的士兵——*而且英俊,*她的原话是,*总是让人不禁挂念他在新西兰的近况。如果你见到他的话,请替我向他问好。*
“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可以根据这本航海日志来核对阵亡人员名单。”乔纳森用手指捋过纸张,合上日志,和钢笔一同塞进口袋,佯装轻松地笑了一声,“日期精确到天。”
里奥沉默了很久。他用漫长的沉默向这四个人致以哀悼,其中有三个他根本没有见过,但他们同样值得最高的敬意。他望着从远处走近的一小队巡逻士兵,傍晚的暮色如同一件军装穿戴在他们身上。他们也很有可能会死,战场上的所有人都一样,包括他,包括乔纳森。熟悉的恐惧笼罩了他,他望着几乎已经完全沉下去的太阳,惊觉他们此次的会面已经不剩多少时间。很快,夜间训练及巡逻就会开始,而到了第二天,在货船及护航船只离开之前,除了工作之外,他们没有丝毫的私人时间。之前被他强压下去的疑虑再次浮现——此时此刻,他没办法不问出这个埋藏心中已久的问题:
“我知道那次你回国疗养,不只是因为腿伤。卡特医生转交吗啡的时候告诉过我,你的心理状况……“
“我很好。”乔纳森打断了他的话,像一支铅笔被折断了。
“你现在的状态让我觉得你很不好。”里奥靠近一步,“我很担心你。”
“担心我?”乔纳森下意识後退了一步,又笑了两声,明显在强装镇定,“你才是上前线的那一个,我更担心的是你。里奥,你听我说——”
“你为他们的死而愧疚吗?”里奥突然转变话题。
乔纳森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只一瞬的惊讶後,他果断回答道:“当然!他丶他们不该死的!”
“那麽你想要代替他们死吗?”里奥继续问道。他清楚自己在步步紧逼,也清楚这样对乔纳森是一种压迫,但他想不到任何办法,他已经没有时间坐下来和乔纳森好好谈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在唤醒乔纳森心中那只受伤的野兽後重新将其安抚,但他别无选择。
乔纳森睁大眼睛,那只紧握在栏杆上的手再次收紧,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我……我……”他闭紧嘴巴,身体紧绷,仿佛触电一般,很久说不出一句话。
“乔。”里奥擡起双手,试图安抚对方,但乔纳森迅速後退了另一步,并做出阻挡的姿势。
“乔,我很抱歉。”他没有移动,只是站在原地说,“但那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有办法让他们活过来,即便……”他吞咽了一下,替乔纳森说出他心中的答案,“即便你想通过某种方式见到他们,或者代替他们去死。”
“不!”乔纳森压低了声音,尽量不让自己喊得太过大声,“一切都是你的推测,里奥!我从没有……从没有这样想过!”
“我明白,乔。”里奥用安慰的语气说,“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它不能……你自己一定也明白,它不能长时间地卡在你的脑子里,否则就像诅咒一样……你就没法摆脱了,乔。”他擡起一只手,掌心向下,如同少年时乔纳森引导他感受海水和沙滩一般,缓慢地接触到乔纳森的小臂,弯曲手指。
乔纳森在剧烈地颤抖,双眼紧闭,身体仿佛一块木头,僵直着,使里奥想起几个月前的亚历克斯·惠特克——类似的惊恐发作在亚历克斯身上只发生过一次,这也是这家夥现在还能站在关岛的土地上和他并肩作战的原因之一。
“乔,算我求你。”里奥恳求道,“我不想看到你这样。我知道我不是你,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我求你,回到斐济之後,一定要找个人聊聊。可以吗?”他如法炮制,抓住乔纳森的另一只手臂,让他不至于因为惊恐发作而瘫倒在地,或者失去控制,”现在,你需要呼吸,深呼吸。“
一切变得寂静无声。货船的隆隆声,海浪的拍击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都消失了,里奥只能听到乔纳森近在咫尺的急促喘息声。他看着乔纳森的双眼,以每秒一次的速度,重复着先前的话。乔纳森因为呼吸急促而被迫擡头,眼球被直射下来的灯光照亮,瞳孔伴随着喘息声紧缩,又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恢复原状。
“我很抱歉,真的,乔。我只是不希望你因此受到任何伤害,或者……伤害自己。”他松开乔纳森,对方也仿佛被烫到一样,急遽後退,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半晌,乔纳森才说道:“我会的,里奥,我知道你是在为我考虑。”
但他的语气有种异样。里奥来不及辨别那种异样是什麽,就听到乔纳森吐出几个词:“我累了。”他将手抄进口袋,又抽出来,似乎不知道该将双手放在哪里,就连军服口袋里的钢笔掉出来都浑然不觉。而在里奥捡起钢笔,挽留他之前,他已经转过身,朝宿舍区头也不回地走去。
他甚至没留下一声告别。
里奥慢慢直起身体——他没有去追,即使追上也无济于事。他握着钢笔,凝望着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的那个身影,突然有一种孑然一身的凄惶感觉——继母亲和父亲之後,这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人再一次抛下他独自离开,没留下一声告别。海风迎面而来,灌入他的军服大衣,使他打了个冷颤。起风了。他转过身,望向远处的海面,隐约能看到海平面处翻涌起的乌云。明天不是个啓程的好天气,海面上的风浪会很大,甚至可能会有阵雨和随之而来的雾气。但时间不会因任何人发生改变,它不会留出多馀的哪怕一天供里奥向乔纳森解释,也不会加快哪怕一秒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它只会如车轮一般,以它自己的速度滚滚向前,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碾在轮下。
而那时的里奥·罗斯菲尔德并不知道,这是他们在战争期间的最後一次见面,而当他们再次见面时,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