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于曼颐目前为止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段闲暇。商务印书馆的考试通过了,刘丰盐的人离开了上海。她住在一处热闹的石库门里弄,每个月多交一点点钱,平姨便会给她多做一口饭。她没有买新的成衣,那价钱她都负担不起。但她从巷子里的裁缝铺用极低的价格淘来一些做衣服的余料。无事可做的于曼颐在屋子里待了几日,给自己做出三身夏天的新衣服。至于秋冬的,那时候她就有薪水了。宋麒和方千偶尔会来找她吃饭,她居然还赶上了他们二人在夏天的毕业典礼。这两个人最后一个学期几乎都是在就职的公司度过的,乍回学校,甚至显得陌生起来。学校里都是一张张年轻的脸,而他们已经是毕业的人了。“恍如昨日。”方千有感而发。于曼颐挤在中间倒是不违和,她的年龄和那些刚入学的人是差不多的,但她也是个社会人了。她跟在宋麒身后看过了大学里的图书馆,银杏树,教学楼前宽阔的大道,还有来来往往的、穿着长袍或西装的教授。“可惜我只是一个函授,”她也有感而发,“可惜我没有读过大学。”“以后或许有机会呢。”方千说。“我都已经考进商务印书馆,要开始工作了。”“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去年这时候,你还一心一意要嫁给你表哥呢。”“前年更早,她还因为我说她表哥不好,要在地窖里打我呢。”于是于曼颐又在校园里追打起他来。晚些时候,于曼颐也看到了他们的毕业证,材质似乎也没有比她的函授文凭高明多少,不过那个落款就很值钱了:交通大学校长机械工程学院院长另有一张文凭,还是英文的,花体字设计得十分高级,落款照样有校长的签名。这些毕业证里很让于曼颐羡慕的一点是他们的照片都戴了学士帽,左脸侧垂下一根穗来。典礼现场要核实身份,于曼颐没进去,宋麒出来的时候和她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毕业生们排着队,挨个给校长拨穗。他把穗甩回去,弯下身子让于曼颐再拨一次。“丢死人了。”于曼颐忍受着其他同学的注视,迅速给他拨了回去。毕业毕竟是个人生的重要时刻,很多上海本地的学生父母都来了,然而宋麒家里并没有人来。于曼颐很少问他家里的事,只记得霍时雯隐约提到他父亲去年碰到意外。“你家里人不来吗?”她第一次主动询问。“不来。”宋麒语气轻松,并不在乎。他从未主动对她提起过自己家里的事,次数甚至比不上方千的调侃。不过这次回上海,方千也不调侃了,她在宋麒面前时连自己的家事都会回避。于曼颐会在一些时刻感受到自己和宋麒有一些相似之处,他们在彼此身上印证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共性。她很了解自己,但她哪怕到了今天,也对宋麒所知甚少,所以她无法用语言将这共性挑明。这是她在上海所经历的第一个完整的夏天,她后来又在上海经历了很多次夏天,有宋麒的,或者没有宋麒的。天气又热了一点之后,于曼颐这一批美术部练习生的报到日也到了。宋麒前一日又来找她吃饭,答应第二天一早陪她去商务印书馆的总社——人到新环境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都会期待身旁有人陪同。他们的新人生都徐徐展开,于曼颐那晚在床上翻滚不止,彻夜未眠。她的行李已经收好了,明日和平姨告别,她便能搬进商务印书馆的宿舍了。而另一边,宋麒拎着平姨硬塞给他的一条鱼,在夜色里慢慢走回公寓。他有点头疼,他又不会处理鱼,或许送给齐叔呢?他拎着这条让他无从下手的鱼,慢慢晃回了家。齐叔又不在门前了,他尽忠职守了一整个夏天,难得不在门前,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陌生的男人。宋麒顿住了脚步。鱼嘴被钩子扎穿了,目眦欲裂。宋麒微微叹了口气,看向那两个在见到他后便直起身的男人,语气寒冷而漠然。“一本英国经理拿入境的无线电普及,”他打量了片刻对方死鱼一般没有温度的脸,继续说,“你们不敢动外国人,就来来回回地找我么?”曼挽狂澜(二)◎曼颐点亮新世界◎于曼颐是被猫叫醒的。那是平姨养的一只狸花猫,平日在房顶,在阳台,在屋檐,总之不在屋子里。它偶尔会来找于曼颐要点东西吃,要到了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没什么良心的样子,有如于曼颐喜欢的男人类型。它不停地挠于曼颐的窗户,直到于曼颐从床上坐起来,换上了去报道穿的衣服。宋麒昨天走的时候答应平姨来吃早饭,然而她下楼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直到她吃完饭,拎起东西准备搬走,宋麒也没有过来。这是很重要的一天,于曼颐顾不得想他了,或许是公司临时有事,而他们两个人房间里都没电话。她走到弄堂口,那只猫又跃过来抓她裙角,几乎将她好好的衣服挠出棉线。“我要去工作了。”于曼颐感觉这猫很舍不得自己。然而它忽然很悲伤地叫了两声,继而装身跃上墙头。于曼颐看着它背影消失,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仿佛这世上发生了什么很重要的事,而她不知道。可现在还有什么事比去商务印书馆报道更重要呢?电车刚从她眼前驶过,于曼颐顾不得想太多,立刻跑起来去追车。这并不是一条热门的线路,所以哪怕在上班的早晨,车上仍然留下几处空余座位。她摇晃着走到车后,坐下时想起,她上次坐在这个位置上时,宋麒站在车窗下敲她的窗户。她侧头看向空荡的车窗外,心想:他为什么没来送她呢?他很少说话不算话。电车移动起来,街道开始后撤。于曼颐闭上眼,还没开始工作,就有一些累了。她的宿舍和工作的商务印书馆总馆都在宝山路上。于曼颐听说大部分练习生都住在火车北站的华兴路,即她来上海一下车就要经过的一处地方。但她是女孩,这一届通过美术部遴选的只有两个女孩,上一届也只有一位。所以她们三个人都被安排在编译所位于宝山路的一座半洋式小楼的二层,一楼住了八位编译所的男员工,都是大学毕业生——这是她前几日去申请宿舍时的负责老师告诉她的。电车把于曼颐搁在一处僻静街道。或许是不同部门的上班时间也有差别,一楼已经没人了,二楼反倒有些微响动。于曼颐在门前站了片刻,便有个穿了青蓝色短褂的男人跑过来,询问道:“是美术部的罗小姐吗?”“罗?不是的,你说的是另一位报道的同事吧。”“那位已经到了。”于曼颐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是不是误传了,他们用外文名字做登记,那个念ro——”多解释无用,她苦笑道:“总之不念罗。我姓于,于曼颐。:“原来如此,于小姐,”男人恍然大悟,“二楼是女生宿舍,我不方便上去。两间美术部的屋子,你住在东侧那一间。”“好,谢谢。”一楼里侧几间卧室都锁了门,往里有一处吃饭的场所,摆了两条桌子。这宿舍倒是很像个旅社,刚才来接待于曼颐的那位也像是旅社的茶房。通往二楼的楼梯有些狭窄,于曼颐侧身跨上去,看见三道门,左右两间卧室都半掩着,中间有一个给二楼公用的浴室。她脚步很轻,但仍然无法避免楼梯的吱呀作响。几乎就在于曼颐踏上最高层的瞬间,靠西的那间卧室门便被“砰”一声打开,而后冒出一个女孩来。两人对视片刻,对方问:“美术部的新人?”“对。”于曼颐的长相很容易亲近,眼睛乌黑,说话时的尾音还带一点绍兴方言的婉约。说话那女孩目测比她大些,她半个身子还在屋子里,隔着房门伸出手,很生涩地与于曼颐握了一下。于曼颐有些好笑,他们都将她当成东方面孔的外国人对待,毕竟她那串意大利名字放在名单里,太显眼了。“你我是比你早一届的练习生,我叫袁晚。”方千,袁晚,对仗工整。于曼颐心想。她是东侧卧室,一个人住了一整间,西侧那个就是她和同届舍友的寝室了。“你快去收拾吧,美术部让这届新人十点前在总社门前集合,我还要去带你们参观呢。”袁晚短头发,和方千那种极短的不大一样,是齐耳的学生头,也很利索。她和于曼颐说完了便跑去浴室洗漱了,于曼颐见她将门一锁,自己也转身去推南侧卧室的门。按茶房所说,她那位舍友已经到了。这件屋子的采光要比袁晚那间好些,于曼颐推开门,便看到两张面对面的床铺,和中间的一张大桌子。两张床的床头都正对窗户,她的床上还什么都没有,另一张床上则坐了一个女孩子,正背对着她收拾枕头。于曼颐几乎是看到她瘦弱背影的一顺便喉咙收紧,而当对方听到脚步声回头时,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纵然五官样貌截然不同,一个清丽一个清冷,但对方眼角下侧,也生有一个蝴蝶样的胎记。“游……”于曼颐欲言又止。“罗小姐?”对方询问。“我……不姓罗。”“我也不姓游。你走错地方了吗?”她当然没有,但她确实认错了人。两个女孩子身形相似,又在差不多的地方生了红色胎记。不过这位姑娘的胎记比游小姐的小很多,这让人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她五官的美好上,而非胎记上,这胎记就仅作为辨识度。除此之外,两个人就没什么共同之处了。于曼颐听出来她扬州口音,神色和面容都偏冷淡,对于曼颐也没什么亲近和认识的意图。倒是于曼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不停地侧头看她,还时不时的说句话,试图自我介绍,将宋麒给她编的国外经历和真实情况混杂着托出。然而对方只说了句,“我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