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海上,渺远的渔火随之而明。
今日的一切湮没在永不停息的潮汐之中,不可触及的深海又孕育着明日的晨曦。
漆黑的海风迎面而来,咸腥而寒冷。
“该回去了。”
少女站起身,略微活动下有些酸涩的身躯,重新束起飘散的长,望向身边那兀自恋恋不舍的少年:
“再晚的话,可就来不及了。即便今天是你的生日,也不能太任性了。”
“……可是,江水的流向,还是和往常一样。”
面容憔悴的少年悻悻地低下头,墨绿色的瞳仁中带着失落。
“今天也是一样,没有逆流。”
少女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坐回他的身边,轻抚他散乱的头。
“只是,只是时间还不到罢了。奇迹需要等待,我们还是耐心一点。等到……恩,你明年的生日,我们再一起来这里,姐姐还会陪你等的。”
当然,姐弟双方都清楚,这种廉价的口头安慰是没有意义的。
她早已习惯了把问题交给明天,毕竟维持一个谎言,要用无限个次级谎言;唯有靠拖延,希望对方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忘记了最初的质疑,才能皆大欢喜。
弟弟早已过了天真无邪的年纪,自然会对自己异于常人的家庭产生疑问。
街上的同龄人都在父母的陪伴下出行,唯有自己,只能和姐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为何自己从没见过父母?
身为姐姐,她当然不忍心将残忍的真相告诉他,只好编出“江水逆流之时,父亲和母亲会乘着黑色的大船,从海上回来”这种鬼话。
从那日起,弟弟便时常闹着要去海边,一有空就守着出海口呆上一整天,满心期待地等江水逆流,然后一次次带着失望回家。
这样的闹剧一连演了五年,天真的演员进入了叛逆期的顶点。
善意的谎言,往往建立在受骗方缺乏常识这一基础上;不幸的是,由于通识教育在帝国境内的普及,这个基础快要垮掉了。
而姐姐能做的,也只有更加虚妄的许诺了。
然而,弟弟却没有像以往一样,为得到廉价的许诺而欣喜片刻;他反而扬起头,用清澈的目光对上她躲闪的眼眸,拿捏着大人说话的口气:
“姐姐在对我说谎,对吧?明天以后,你就是高贵的伯爵夫人了,再也不会陪着我做这般愚蠢的事情,安抚我这些无谓的情绪,对吧?”
看着对方讶异而惶恐的脸,他愈的愤怒,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抖:
“十六年了,我已经被敷衍够了---姐姐,我只是想知道,我们到底是谁,我们的父母又是谁,为什么我们在这里形同流放!”
少年的言辞宛如一团烈火,他那棱角分明的脸涨得赤红,俊朗的五官被烧得扭曲变形。
沉吟片刻,少女淡然收起此前的表情,只是冷冷地回答道:
“算了。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不能就这样告诉你。看着我,别再纠结了——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先回家吧。”
“像以前一样的拖延并不能解决问题,你明白的。”
少年摇了摇头,追击着姐姐不愿恋战的双眼,散乱的短随着愈炽烈的海风起舞。
“就算你今天不肯告诉我,我也会自己寻找答案。你是我的姐姐,而时间站在我这一边。总有一天,我要学会驾船乃至造船,驶向海的另一边,亲自找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左脸已然挨了一记耳光,剧痛让他失去平衡,并且适时地住口了。
姐姐从未打过自己,即使是在她看上去打的过自己的年纪。
曾经,无论他犯下多大的错误,最重的处罚也不过是抄记律法;而今天,即将成年的他总算尝到了爱的教育,也深刻意识到了姐姐的力气其实不小。
于是他从沙滩上爬起来,默默拍打着身上的细沙。
少女背对着他一言不,星光黯淡,完全看不到她的脸色。
良久,施暴的少女终于开口了: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们…走吧。”
姐姐的声音变得颤抖,一如受伤的夜莺,仿佛她才是被打的那个。少年无言,默默地跟着她。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来,转身按住弟弟的肩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晚上到我这里来。”
他从未见过姐姐露出这样的神情,说不出是凄凉还是欣喜;可以确定的是,姐姐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从未如此期待过,也从未如此惊惶。
米讷维勒是座人口不满万的滨海小镇,地处偏远且气候恶劣,自古以来没出过任何文化名人,经济上乏善可陈。
即便是以亲民自夸的西海总督,也不曾巡查此地以了解民生状况。
毕竟此地人数稀少,根本不闻于帝都,对官员而言毫无表演价值。
作为行省地图都不会标注的角落,此地总会接纳一批政坛失败者---或是再无晋级可能的大龄低级僚吏,或是胡乱站队导致悲剧的外放京官---到此地无为而治,为自己的仕途画上一个不饱满的句号。
沿海的丘陵地带大多崎岖,土地贫瘠不堪,根本种不出仙女枝或者红萸之类的经济作物,就算是种粮也不能自给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