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大人,良心在什麽地方呢?
一周过去,组会又至,聪明英俊的混蛋仍然音信全无。微信通讯录丶短信丶电话安安静静。闻笛只能在毫无慰藉的寂寞生活里,接受导师的折磨。
组会在文科楼会议室,各人简单做个PPT,总结一周的工作进展,汇报看过的论文摘要。然後就是导师例行的批判时间。
大概是资深教授评比落败,老刘在外头受到了刺激,就回来折磨自己的学生,今日攻击性格外强。他从闻笛文献综述时就开始挑刺,先是诟病创新性,然後嫌弃他不会包装观点,接着叹息他没有规划,都博四了,连篇C刊都发不出来。
“不过,”老刘看着他说,“我估计你的水平也就这样了。”
读博以来第一千零一次,闻笛想放弃学术生涯。
他以为经过四年淬炼,自己刀枪不入,导师惯常的讥讽他不会在意了,没想到还是压抑地喘不过气。
绝望的窒息感,就像沉在深海里。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回溯美好的记忆,母亲的安慰,好不容易挣扎着透出水面,刚喘了口气,师妹连上了大屏幕,开始汇报。
他瞬间被拽了下去。
师妹研究的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性别和权力动态,以及女性角色的演变。她最新的论文——“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单身女性:信仰丶怀疑与身体探索”——登上了领域里的顶刊,ShakespeareQuarterly。
这就是世界的参差。
老刘难得露出赞赏的目光,闻笛还以为,即使莎翁转世,给自己的作品写论文,都不能让他满意呢。
闻笛用指腹剐蹭着按键,茫然地望着窗外的校园。也许他真的不适合做文学研究吧。但博士也上了,年月也熬了,回头太晚了。
开完会,除了为导师贡献顶刊的师妹,所有学生都偃旗息鼓,耳朵耷拉下来,周身缭绕着阴沉的颓丧气息。闻笛跟博二的师弟走下楼梯,照例开始说导师的小话。他们去年为老刘写专着,共同被盘剥了三个多月,自此成为生死之交。师弟是组里干杂活的长工之首,他和闻笛作为难兄难弟,组会後批判导师,是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发泄口。
然而今天,兄弟没有和闻笛同仇敌忾,张口就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师兄,我要走了。”
闻笛呆住了:“什麽?”
“我提交了退学申请,”师弟说,“这周是我最後一次组会。”
“那……你要去哪?”
“我联系了苏黎世大学的一个教授,他同意接收我了。”
退学重读是很有勇气的事。一要和导师battle放人,二要联系新导师。同属一个领域,教授们相互认识,找到愿意接收的组也难。况且,换了新导师,可能要从博一重读,之前的时光就全废了。
“我就当打了一年白工。师兄,你也考虑考虑吧,国内找不到新导师,那就出国,”师弟说,“在这儿除了听他说些屁话,什麽都学不到啊。他还成天挑我们的毛病,他自己专着的逻辑被编辑挑了多少次?”
闻笛叹了口气:“我没钱出国啊。”
父母确实攒了一些钱,不过那都是他们起早贪黑挣来的,还要赡养老人。他不能给家里增加这种无谓的压力:“而且你这才一年多,我都快四年了,怎麽能放弃啊。”
人家本科毕业就出去挣钱,他要读到二十七岁,已经很不像话了,还退学重来?
错了就认栽,错了也得走下去。
他对师弟说“恭喜”,内心其实乌云密布。长工走了,脏活累活总量不变,以後的剥削只会更加严重。然後他想起一周没联系的教授,乌云里打了几道闪电,飞起了雨滴。
生活真是福无双至丶祸不单行。学业感情两手抓就不奢望了,连一个能让他松口气的都没有。从他给了号码,已经一周了。这一周,他接了三个推销房産丶借贷和补习班的骚扰电话,外加一个打错的,一个诈骗的。
每一个新号码都是破灭的肥皂泡。
闻笛叹了口气,跟师弟道别,望着对方踏上自由远行的风帆,自己留在原地,浑身湿透。
他打小就霉运体质,高考报志愿失利,秋招触礁,选导师踩雷,初恋是人渣,都霉了二十六年,不能放点阳光出来,给他透透气吗?
他揣起手,颓丧地走在树荫下。周六中午,校园里没有平日上学的紧迫,年轻的面庞从图书馆鱼贯而出,在路口分流,前往不同的食堂。
交错的人影中,熟悉的侧脸一闪而过。闻笛站在原地愣了愣,确认自己没看错,踌躇片刻之後,毅然朝那人跑去。
生活已经把人凌辱成这样了,想挖出点幸福感,不还得靠自己争取吗?
周身的低气压带着怨怼,化成热血冲上脑袋,让他莫名气愤起来。他穿过人潮,转了个半圆的弯,在那人面前停下。“教授,”他义正词严地质问,“你为什麽不找我讨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