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被子底下的人猛然发起了抖。
像烧得乳白的开水泡沫在锅里沸腾翻滚,他在被子底下蜷缩、挣扎、妄图抗拒这一惊悚可怕的事实。
可事实是逃不开、避不过的。
沼华善解人意地站起身,“我出去一会儿,十分钟后再回来。对了,你的身体已无大碍,可以自行离开了。”
等沼华端着新泡好的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时,他毫不意外地看见——
床空了。
曦雾不告而别了。
沼华走回到床边上。
他看向枕头上的那一大片濡湿泪迹,它像一片灰色的海。
“细侄子,你也别怪阿伯对你说的话太狠,唉……”沼华神色复杂地按下按钮,开启治疗舱的自动清洁整理模式,“你大概还不知道,陛下的时间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多,他能陪你的时间甚至不到你预期剩余寿命的一半……
“我已经劝过你,不要和他谈什么爱情,只当这是一桩任务,但你太过固执……
“那就好好珍惜当下吧……”
枕上的灰海在干涸。
曦雾在大步奔跑。
这座一尘不染的白色太空城,路面上从不沾半点灰尘。赤着的脚踩在上面,只觉一种光滑的冰冷。
他怎么能忘了这件事?
他和枢零之间,根本就没有可供他优柔寡断的时间去浪费!
他逐渐听见自己的耳边有一个声,咔哒咔哒,那是时针正在钟表上冷漠地走过。
“我时常感到,你很脆弱……同时又觉得,你很坚韧。”回忆拼凑成的幻觉中,枢零血红的眼睛正望着他,“因为你可以随意复活,随意延长自己的寿命。但我不行,时间到了,我就会死。
“当我死了,我就是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宇宙当中了。
“曦雾,原来我们当中,身体最脆弱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抱歉。”
曦雾的心中突然对枢零生出好多怨、好多恨。
情感果然是种并不神圣的冲动。
廉价如眼泪。
他不要枢零离开他,他不要枢零离开他,他不要枢零离开他……
他要跟枢零永远在一起,他要跟枢零永远在一起,他要跟枢零永远在一起……
他要跟枢零像两块肉一齐掉进绞肉机,吱嘎吱嘎,被绞成同一份没有彼此的肉泥,包成同一个圆鼓鼓的饺子;
要像两根大红花烛相对照,烛芯燃烧声噼啪,泪眼把骨血流干,共淌进同一片血泊,凝固成同一块石头。
枢零的确没有拔出他的石中剑。
但偷偷打开了他的潘多拉魔盒,就像枢零平时在他身上干的那些欺负他的可爱坏事一样。
“曦雾?你未经提前预约突然在我的上班时间来我的办公室,是有——”
枢零未说完的话被堵住了。
曦雾像片乌云盖在他身上,带着湿潮的有泥土腥气的空气,和云层中的细小闪电,刺麻着他的两片唇瓣。大雨正倾落沾湿着他的脸,曦雾的眼中像藏了两片蓝色的湖。
良久以后。
曦雾对着他缓缓弓下腰,蜷缩着埋头进他的胸膛前。
“对不起……”曦雾对他说,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我再也不要去纠结乱想那么多了,我再也不要把我们的相处时间白白浪费了……”
枢零有些疑惑,“发生了什么?”
“枢零……”他语调哽咽,断断续续,“我不能没有你……我真蠢,把感情当那么复杂,我就是个十全十的傻货……不要离开我……明明都已经完全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一想到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他抽噎了好几声,说不出后面的话。
缓了好一会儿,他又细声对枢零说:“我好爱你……”他痛苦地说着爱,就仿佛爱情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人心上让人阵阵地哀嚎惨叫。
“我也好爱你。”枢零懵懂地做着回答。
又捧起曦雾的脸,替他舔舐起眼泪,却怎么都舔不干。
曦雾像个木偶般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对他掉泪。又忽然问他:“我们以后每天晚上,可不可以睡在一起,手牵着手一起睡?”
“一起睡?我跟你?”枢零的羽须缓缓往上翘,“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向我如此提议,但……值得尝试,准予通过。”
曦雾终于笑了。
眉毛没有弯,眼睛睁得很大,只有两边嘴角在上翘。像一只古堡幽灵,在被遗忘多年后,终于等到了人走来自己尘封已久的大门前。
吱呀一声,门将自己打开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