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南还是去老大房买了一盒点心。那正好是个礼拜天,鼎钧不用到工厂里去,可以尽管用他的车子。十二月初的上海已经非常阴冷,少南只穿着浅灰色的薄西装,脖子上一条毛呢围巾。他吩咐到鸿祥里,汽车夫梗着脖子道:“那边破得一塌糊涂,少爷去那儿做什麽?”少南皱起眉道:“开你的车,还管起我来了。”汽车夫恍然道:“哦,是找上回那个谢先生,是吧?”
少南没答他,但是在後视镜里,他看见自己的眼睛——没有脸,就只有一双眼睛,快乐地眯着。他记事的时候,鼎钧已经发达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蹩狭弄堂和弄堂里的居民,对少南是一片广袤新奇的世界。毫无来由地,最近他总是想象自己突然站在谢书卿面前,对方的神情一定是相当惊诧的。这令少南十分开心。
车子还没到弄堂口就过不去了,路边停着一辆三轮车,正好在“鸿祥里”的黑字下面。汽车夫伸头吆喝:“往前头靠靠!路口里厢堵住,别人哪能走?”他上海话说不好,可非学出一副东倒西歪的腔调来,少南听着十分别扭。三轮车起初只装没听见,喊了好几遍才气鼓鼓地道:“大呼小叫什麽?这条路就这麽宽,我挪走了你也不见得开得进。”
“那你也给我让一让,我们赶时间。”
“我这里等着接人家上医院,你比人命还急?你抢孝帽子啊?”
三轮车是本地人,讲话快,又夹杂些乡下口音,汽车夫猛然没听明白,还在那里问:“侬讲啥?再讲一遍听听?”少南已经不耐烦了,道:“和拉车的也能吵起来,那这样,你们慢慢吵,我自己走。”一面已经拎着点心下去了。汽车夫只好愤愤地说:“册那,你能,你有本事在这里搭间屋住着。”
弄堂口有几位中年的太太坐着小杌子,远远地看吵架,少南就向她们打听。一位太太手里拆着一件毛衣,正用毛衣针把绳结挑出来,擡头仔仔细细在他身上审视几遍,才拿针柄照弄堂深处一指,“你走进去,右手边第四个门就是谢家——你是医生咯?”
少南一愣,“什麽医生?”几个女人立刻交换了眼色,道:“不要紧,你往前头看一看,就那边。”忽然,从一户人家出来许多人。先是一个青年,怀里抱着一卷很厚的毛毯,毯子角拖下来,上面染着一朵硕大的牡丹花。紧接着是位中年的太太,穿着半旧的酱紫色旗袍,衬得面孔白煞煞的,另有两个女孩子犹豫地站在门口目送。少南立刻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谢书卿已经看见他了,疑惑道:“虞先生?”
少南十分尴尬,道:“你们这是出门呀?”书卿点点头道:“我们老太太不太好,正要上医院去。”少南这才看见毛毯里露出一个松散的灰白色的发髻,与那鲜艳的毯子十分不相称。
少南连忙给他让路,毫无意识地跟在後头,到了弄堂口,三轮车夫正要上前接,少南忽然道:“这种车子拉到医院要什麽时候,还是坐我的快一些。”书卿道:“这怎麽好麻烦虞先生。”少南连忙说:“顺路的,顺路的。”一头把车门拉开了。书卿看了他两眼,说着“真是抱歉”,便同少南一起把谢老太太抱进後座。
等谢太太赶过来,车子已经坐不下了,少南便抢着安排:“我和谢先生一道去医院,谢师母可以坐黄包车过来。”谢太太还没来得及开口,汽车早已开远了。
走廊里并排列着几张长椅,半截墙壁抹着浅绿色的油漆。医院的急诊室永远可以写成新闻:两个男人因为一个妓女在四马路当街斗殴,落败的那个手臂里插着把刀子,孤狼似的走到仁济来,血滴在洋石灰地面上,面无表情。对面的那一家,女人被打得半张脸淤紫,披头散发坐在诊室门口的地上,张开新掉了两粒牙齿的嘴巴放声大哭:“这日子叫我怎麽过啊——”人家安慰她,“下回你不要同他拗呀,男人就是这样,你越不服他越要动手,忍忍麽好了。”
两个年轻女看护低声谈笑着,在零零碎碎的悲苦中穿行,听得是在聊拉丁文的考试。
书卿不喜欢医院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牵扯出过去他母亲被打进医院的经历。穷人是轻易不到医院去的,但那一回因为实在激烈,深夜里把邻居都吵起来,有人高声喊着要报巡捕房,他父亲才停手,拎着空酒瓶子去踢酒铺的排门。谢太太弓着腰,捂着胸口,追到弄堂里高声叫骂:“谢洪升!你当你自己是什麽正经东西?畜生!瘪三!活该断子绝孙!你不打死我,我还要报巡捕房呢,咱们远不止今天这一桩!”
书卿扭头看着他母亲,谢太太没理他,对于眼前这哭啼的女人也无动于衷。那次他母亲断了两根肋骨,导致在很长时间内书卿不敢在谢洪升面前出现。谢洪升的暴戾在第二个女儿碧娴出生以後飞快地膨胀,书卿一叫“爸爸”,就有可能触动谢洪升的神经,提醒他没养出自己的儿子。谢太太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还是如往常一样下厨房,因为老太太拒绝给她烧饭吃。
书卿把视线从他母亲脸上移开,潜意识里不希望别人顺着目光窥测他家里的情形,譬如虞少南——他大约觉得一走了之不大好,坐在对面的长椅上,捡了人家看过不要的一张报纸在那里读。看护走出诊室问谁是家属,书卿站起来,少南也迎上去,谢太太坐在原地。书卿注意到虞少南脸上疑惑的神气,于是偏过头不看他。看护说:“请你跟我来。”
书卿茫然地跟着她走,到了一个柜台,後面丢出一张单子叫他填。习惯性地把手往胸口一摸,才想起钢笔早就不在身上了,只好另借笔来写。填好住院单,又被带到另一个柜台,书卿最怕的就是这一刻:柜台後的女人从他手里夺过钞票,蘸着口水飞快地数完,在桌上“咚咚”地顿齐,“啪”一声甩进抽屉里,他再也见不着它们了。手里只剩一只骤然轻下去的牛皮纸信封,还保持着一叠钞票的形状。
仁济的大病房,一间屋子里住着二十几个病人,铁床之间用泛黄的白布帘隔开,被子枕头也都微微地泛着点汗渍的黄。谢老太太还没醒,吊瓶里的水滴滴答答,顺着长管子流进她的身体,这满屋子的人,只有她是带着不知世事的安详神情。书卿深深吸了口气,病房里因为长久通风不佳,积聚了一股衰老的陈腐,混杂着苹果的香气——旁边那床的女儿正在削苹果,长长的皮连成一条,直拖到地上,地面是没有粉刷过的洋灰,坑坑洼洼凸起无数个粗糙的石子。
探视时间过了,看护站在走廊里摇铃赶人,一只黄铜的小铃铛,摇的人赶着吃饭,把它甩得震天响。谢太太蹙眉倚在病房对面的绿墙壁上,像缺乏水分的叶片上长着一团将萎谢的紫薇,神情冷漠。虞少南静默地站在她三五步远的地方,垂着脸不看她。书卿想他或许已经觉出这一家人关系的怪异。谢太太冷冷地道:“果真一跤跌死,去得干脆点,倒也算行善积德了。”书卿骇然地看着她,他母亲掉头离开,消失在人群里。虞少南缓缓走到他身边来,犹豫一下,低声问:“谢先生回去吗?看样子今天再留也无益。”
书卿道:“今天真是不好意思。”然後就没再说下去。这个道歉,或许是为拖累对方陪他们跑东跑西,或许是为他母亲的唐突和乖张,大概也为把一个阔少爷带到这样混杂的地方来,书卿并没有挑明,他只是笼统地露出无奈的微笑,他这样笑着,反倒令少南感到极大的震撼。
少南说:“汽车还在外面等,叫伯母不要雇黄包车了。”书卿摇摇头道:“不要管她,虞先生请回罢。也不要送我了,我想在外面坐一坐。”少南鬼使神差,脱口说道:“我也想要找个地方坐一坐。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咖啡馆。”说完突然觉得有点心虚。几个看护推着装满药瓶和针管的小车穿过走廊,无数小玻璃瓶互相挤着撞着,叮叮当当地从他们身旁绕过去,两个人在那嘈杂中互相看了一眼,书卿先掉过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