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卿後来和少南再见面,因为是名正言顺的约会了,反倒没有一次是在自己家里,固然谢太太不时还在饭桌上提一句“虞家少爷好久没来了”,暗示他再替妹妹的婚事搭一搭桥。书卿便搪塞说,不过年也不过节,请人家来怪突兀的。
女方太上赶着,就难免显得意有所图,提了几次,谢太太也觉着泄气,但是落空的失望马上转为担忧。如今的人结婚越来越晚,尤其女孩子,再念几年书更不得了,“到头来还不是给人相看?都一样的。再晚一点,有好的也都给别人抢去了,谁说年轻不要紧?戆伐啦!”
碧媛本人的态度是不重要的。她安静地吃饭,眼神里有置身事外的冷漠,盯着桌上的空花瓶,白瓷细颈,跟沿口黏的半片枯腊梅几乎已浑然一体,和她本人一样,是锁在玻璃柜里少人问津的展览品,但场面上必须有她的存在,否则旁观者的评价就轻飘飘地没有落脚点。她的鬈发已经快要变直了,从头顶单调地拉下来,不甘心似的在脸侧重重一弯,像花瓶安了两只耳朵。
见面约在晚上,就可以向他母亲推说同事一起应酬。有一次在新光看电影,书卿当个玩笑提起这话,少南立刻打断他,赌气道:“我不要听你讲你妹妹,我要听别的。”书卿就笑道:“我没有要你跟她恋爱的意思呀。”想了想又觉得十分沉重,叹口气说:“我母亲只打算供她读完中学,後面的事的确是要考虑起来了,虽然现在出去做事的女孩子也不少,听我母亲的意思,还是很反对的。”
少南掉过脸盯着前面的银幕道:“反正我不赞成结婚。”接着不吭气了。
书卿觉得这半截回答未免太生硬,也压根不能放在碧媛身上。放映厅的灯灭了,他们看的是这天最後一场,片子不大红,观衆坐得稀稀拉拉。他去拉少南的手,起初对方不愿意给他碰,气鼓鼓地甩脱了。他知道少南生气,还是因为自己一直摇摆不定的缘故。书卿索性把整个身子都靠了过去,低声道:“真对不起,叫你误会,你不要气了。”
他这样一示弱,少南便不好意思再别扭了,闷声说:“总归,我是自由的,我父亲管不到我。”书卿问:“你还打算接家里的生意麽,总在外头晃着也不像话。”少南道:“本来不想,不过最近我准备跟我父亲谈一谈。”
他们在黑暗里偷偷拉着手,把对方的骨节一个一个摸过来。少南又把头歪着,枕着他的肩,看着银幕微笑道:“过去做生意,账房先生是第一要紧,那些老字号的帐房,一做就是一辈子——将来这些都是咱们的。”
书卿望着银幕上一排排滚上去的演员名字,太快了,滚得急吼拉吼,好像知道拍得差劲,怕观衆等不及正片就要退场,看得人发怵。他心想虞少南这个人,热情起来近乎于短视,完全不成熟,仿佛谈了恋爱人生里就只有恋爱这一件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其实我最近一直想着,怎麽把工厂的事辞掉另找一个就好了。”两个人突然沉默下来,这片刻的无言立刻让书卿意识到穷的可怕,连他认为凛然的自尊都带着一种小家子气,譬如今天说的这些,太不合时宜,简直不是个恋爱的逻辑。书卿踌躇了一会儿,十分郑重地道:“抱歉。”
少南站起来,快步走出去,裹了皮革的大门沉重地“嘎哑”一声,走廊上的灯光倏地往里一扑。书卿一愣,也追在後面跟出去,身後立刻有人骂,“赤佬,吃饱了?”他只当没听到,顺着蚊香盘式的楼梯冲下去,轻声喊:“少南!”
少南站下,掉过脸冷冷地道:“难道你以为我回去接工厂生意是为了跟你轧朋友?谢书卿,你要是这样想,我们不如早点断了的好,反正我是个闲人,没得耽误了你做正经事体。”
转弯的墙壁上挂着前几年的美国电影《魂断蓝桥》。画外国片子的广告,永远颜色太饱和,油彩像西方人的爱情一样泛滥得到处都是,女郎是瀑布似的金发,一件裙子由橙变红,泼血般铺满半张纸,没袖子,光着两条手臂,高举着伸向墨蓝的夜空里去。少南站在那广告旁边,气咻咻地把西装脱下来拎在手上,露出白衬衫和咖啡色薄花呢背心,打着斜条纹领带,给仿云石壁灯一照,脸上僵得发白。
他试探着走近了吻住少南,对方没反应,两眼一闭由着他。书卿也阖了眼,暖光打得满世界发红,像春天站在稻田里沐浴太阳,稻田是浅浅一段白茶古龙水的香气。书卿想,这何苦来的,三块钱的电影票,结果是买来吵架的。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皮鞋,斟酌字句道:“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十分卑劣。”少南没懂他的意思。他又替自己解释:“其实同你交朋友,我心里始终有点芥蒂。我不能允许自己在银钱上坦然地沾你的便宜,所以,有时候不得不跟你分得清楚一些。”少南伸手扳着他的脸,“分清楚,你分得清楚吗?”那声气听上去异常气愤,书卿心里微妙地刺痛了一下,然而少南那一头也是十分委屈,恳切地道:“你要是离我那麽远,还怎麽恋爱呢?”
书卿怔了怔,他缺乏恋爱的经验,也不知道这种不能见光的关系要怎麽维持,唯有依从少南的话,靠得再近一点。书卿一边吻着,一边把少南的领带扯出来一拖。少南被牵得扑在他怀里,胸膛急促地起伏,手掌攀上来搂他的脊背。他发觉自己也沾染上一些坏习气,换作过去,他绝不会这样轻浮地跟人调情。然而他给这香水熏得晕头转向,控制不住地一路吮吻下去,舐到喉结。忽然“扑”的一声,少南把西装扔在地上,空出手来摸着他,低声喘息,笑道:“谢书卿,我当你是个正经人。”
“我跟你在一块,就做不成正经人……”书卿微微蹙着眉,但声音赧然地笑了。男人最懂男人,那点小小的丶龌龊赤裸的意图,大家都一样。他本来还惆怅自己说不出机巧的情话,其实压根也不必说。他们在那张电影广告底下用力搂抱,梯级转弯的地方十分狭窄,两个男人长手长脚,互相伸进衣摆下面,笨拙地抚摸对方的身体,西装穿得又严谨,更显得局促。书卿又气吁吁同他解释自己为什麽要另外找事:有一回他们吃小饭馆被工厂里熟人看见,第二天那人便拉着他,拐弯抹角,打探他是不是虞家的亲戚。
“真到你说的那天,我成什麽人了……我以为自己该对你百分之百的坦诚,但好像反倒叫你不高兴……我不是开脱,我会快点学会……怎样和人恋爱。”
少南没好气地笑起来,“我真是倒楣碰上你,你看你说的都是些什麽。”
一句话怼得他不安。尽管他们之间几乎全是少南一头的主动,但危险也在于少南的主动。少南不像个伟大的爱情主义者,而且深谙恋爱的阴暗:没什麽是“必须”。一个人漫长的一生中,实在有太多恋爱的机会了。
这小小的摩擦不至使他们生疏,反倒把他们往前推了一步。开始的时候最忐忑,几个月没人看破,胆子越发大起来,潜意识里甚至有炫耀的心理,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恋爱。有一天少南忽然跑到他家里。那天正好谢家的一位女亲戚——和他母亲平辈,唤做芳三太太的,痨病卧床已经有好几年,最近终于死掉了——做白事,他母亲带碧媛碧娴去吊丧,所以只有书卿和老太太在家。亲戚们的场面书卿从来不参与,都知道他是母亲的上一个男人留下的拖油瓶,面子活犯不着叫他。他不去,人家也不问,就是有这点默契。
书卿开了门看见是少南,先不由得笑起来,也不说话,两个人隔着门槛互相望着。少南忽然从怀里举起一只小猫,往他身上一递,“上回看你们这里有老鼠,所以在路上捡了只猫送你。”书卿问:“在哪里捡的?”少南说:“就在弄堂口不远。”书卿忍不住又笑了,“要你替我捡回来,我自己不好去捡啊?”
猫在他身上一蹬,跳下来蹿进堂屋,迅速找了个隐蔽的角落钻进去,少南也跟着,一坐下来就知道这房子里没有别人。谢老太太已经能自己走动了,但照书卿委婉的讲法,人总归有点“不清楚”,一天到晚在阁楼上摔东西,坐在一楼也能听见,黄梅天刚过,楼板返潮,不规则的“咕咚——咕咚——”也是黏糊的。
书卿从後院端了一盆衣服出来道:“我正要搬老太太出去晒太阳,好不好劳烦你替我拿一拿?”这个“搬”字用得十分含蓄,少南久未见过谢老太太,但完全可以想象一个长久卧床的病号,又是疯子,的确也不能算是人了。连医院里叫病号都用代号“某某床”,中国人说“寿则多辱”,当然有人性的道理。
少南跟着上到阁楼,老太太房门上拴着两层铁链,一把新锁,好比圈禁似的,不得不使他感到震撼。阁楼黑咕隆咚,衰老的肉体的腐坏味,夏天的汗酸,木头箱笼的湿气,饭菜味,药味,屎尿臭,口水味,统统混杂成一股子热风,把少南拦在门口。房里打架似的挣扎了一阵,过了会儿,书卿背着一个矮小的老太太走出来,头发因为足够稀,看得见头皮的轮廓,穿着鼠灰色夏布衣裤,竟还算干净,两只尖脚的刀锋在半空里舞着。老太太砂轮似的喉咙一开,却听得出十分矍铄,一路骂上晒台去,空间一敞阔,骂得更加起兴:操书卿母亲的祖宗十八代,操北洋政府,操光绪皇上和他的妈,操她自己的老子娘,操出一部百年历史。晒台上放了一张竹藤躺椅,书卿耐心地放她卧着,不忘用布条将老太太拦腰捆在椅子上。
“不然她要从这儿跳下去的。”书卿向他解释。
书卿从他手里接过湿衣服,在竹竿架子下穿行,上面已经晾了几条床单,俗艳的肉桂色做底,大朵红牡丹花开在尿渍当中,风里吹过来的水雾也带些臊气。长久卧床的病人的味道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书卿找了几只鈎子把衣服一股脑挂上去,微笑着看着他。这儿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的地方。
“我们讲话……可以自由一点,老太太不知道了。”书卿说。
少南思索了片刻,迸出一句:“她跟你是不是没什麽关系?”
“其实她跟我母亲也没什麽关系,”书卿顿了顿,“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的确是一两句话很难说清。”
他们躲在床单後面亲吻,潮湿的棉布鼓着夏风,教他们可以大胆沐浴在阳光里相互爱抚而不必担心给人发现。光天化日之下,这并不能称之完美的爱情,再没有什麽约会会在留声机里播放疯女人骂街。少南想,他们之间实在是错位的耦合,好像他生命中原本不该有谢书卿这个人。不过最近他总是想到他父亲,尤其今天看见书卿背着那尊满清遗孀的样子,不由得他不把这幅场景投射到自己身上。当然在虞鼎钧的年纪,还不必急于替他的姨太太考虑看护问题,但少南又认为他父亲已经老了,老得只有他自己能撑着,简直举目无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