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南气咻咻地冲到街上,迎面顶着西北风,街灯点起来了,下班的邮差拱肩缩背,把脖子和双手全藏进绿大衣里,乌龟似的,呼哧呼哧蹬他的脚踏车。
“冷伐啦?”经过他的时候大吼。
少南低头看看自己,只穿着薄花呢西装,出来太急,这时候也不能再回家拿外套。吵架必须以刚才那种利落的收尾告终,没道理走了又回去,气势都泄了。他姐姐的婚姻闹到这样,现在他认为未必全是彼德宋的错,没人吃得消她这麽坏的脾气。想想就火大,当时又不是没劝过她退婚,是她不肯。
路口有辆黄包车百无聊赖地趴着,少南便跳上去喊车夫把雨篷兜上。冷风全从正面灌进来,这城市的冬天永远潮湿,森森地冒白气。他侧过身窝在冰凉的皮座子里,感到自己跟条狗似的,无家可归,又委屈,隔一段路猛然被那雪亮的街灯晃一下,像藏在贫民窟里的流浪汉给警察的手电筒刺着,觉得十分彷徨。黄包车停在鸿祥里,问他要五毛钱,少南愣了一下,原来皮夹子给他装在大衣口袋里没带,顿时非常窘迫,作势掏掏口袋,当然是什麽也没掏出来。他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再拿给你。”
他匆匆往弄堂里走,车夫警觉起来,拖着黄包车挤到两壁中间紧跟着他,沿路的旧花盆丶扫帚丶猫屎盆子,一路给轮毂带得叮零哐啷,一条窄路吃噎了似的,水月电灯磕着墙。少南一径冲到书卿家,敲门前又犹豫起来。他们的交往完全是秘密的,这会儿忽然跑到人家家里算什麽呢?他倒不在乎跟谢小姐吃的那顿饭,就真当作相亲也无所谓,就怕书卿的母亲可会看出点东西?
二楼的窗子是亮的,青色帘子上印着圆点,无数个黄昏时朦胧不清的白月。少南捡了一小块破瓦片投过去,玻璃“啪嚓”一声,书卿的脸很快从帘子後面探出来。
“怎麽是你?”书卿朝下望着他笑。
少南得救了似的,也忍不住低低发笑,“你瞧,逃债来的,债主就在我後头。”
房客夫妻睡得早,省电,黑暗中吁吁打鼾。堂屋里有湿霉气,残留一点腌笃鲜的咸香,竈披间点着昏昏黄黄的煤油灯,“谁出门了?”谢太太的声音。
“不晓得哪个小孩子把玻璃打破了。”书卿歪过头看看他,下颌促狭地一擡。哪个小孩子?这里只有他像小孩子。少南把自己藏在书卿的影子里,一闪身,踮着脚溜上楼去,一锁门就黏在一块,书卿抱着他,闻他衣服里一层层的尘土气。“这是从哪儿来?”
他先还没听懂,“从哪儿来?”
书卿笑道:“好重的香水味。”他一愣,书卿又补充:“太甜了,不像你的。”
“唔?”他睨着书卿坏笑。书卿连说这话都神气平和,仿佛丝毫没怀疑过他有机会爱上别人,当然他也还没有过移情别恋的经验。他把和秀南吵架的事讲给书卿,就站在房间当中抱着讲,嘁嘁的声音压得极轻,像怕嘴边的白雾吓跑了,书卿看着他。其实说到一半便已觉得自己可恶。秀南的脾气是结婚才变坏的?他总记着她送人花圈那次壮举。再往前呢,小时候就这样,有一回提到父亲,秀南对他说:
“总有一天我要向他复仇。”
当然是十来岁看多了小报上登载的三流小说讲出来的话,尴尬得好笑,但少南十分肃然。所以她当着他哭诉,他非常不甘心,不喜欢她越活越软弱丶平庸,走母亲的老路。
“其实她还有难处没讲出来,”书卿道。
他也知道,鸡毛蒜皮的小事,当下没跟人诉苦,过後就很难再翻出来鞭尸,好比衣襟溅上了油点子,过许多时候洇开了,浅浅一个黯黄的圆块,不显眼,但心里膈应得只想把整件衣裳扔出去。
“我总以为她是个斗士。”
书卿微笑地纠正他:“她替你出头,跟性格坏,完全是不相干的两件事。”顿了顿又道:“她在你面前哭,并不代表她就懦弱,向人求助也不是。”
少南听了心里一动,没有立刻做声。书卿用手指给他梳头发,轻声道:“即便是,你也不必发这种脾气给她雪上加霜。或许她除了跟你闹一闹之外,再没别的机会了。”
“我以为你总会站在我这边,说说我的好话。”少南故意揶揄。
书卿笑道:“那真不好意思。”
他完全忘了来之前的心情,准备了大段牢骚,全是说自己的道理。其实心虚的人话才多。玻璃窗被敲出一个洞,夜风在青棉布窗帘里艰难地鼓着。书卿拎出一只竹编的暖水瓶,稀里哗啦地绞手巾把子,少南撩开窗帘探头看看碎玻璃,书卿立刻把他从窗口拉走,“对面有人。”
“今天晚上没法睡了。”
“你还好意思讲,”书卿笑道,“都没叫你赔我的玻璃,”
“那你也不要在家里睡了,我们去旅馆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