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我不知道你能否收到这封信,这是我第一次和这麽遥远的地方联络。想到在一个我从未到过的地方,有人会读到我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後的东西,我感到十分幸福。是的,我快要死了,现在我要把1934年秋天以来,我们分开以後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你。
“为什麽我的信会写给你?过去我曾有很多朋友,在俱乐部,任何人都可以一块喝酒丶扔飞镖,在发潮的木头楼梯下面接吻拥抱。那时你刚刚到柏林,连菜单都看不懂,只能叫我们帮你。当然,我不否认有几个人对你不够友好。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在哪,也许有些已经死了,另一些和我一样,在集中营等待死亡的降临。
“你回到中国以後过得怎麽样?送你上船那天,警察查封了我们的俱乐部。全柏林,不,全德国的我们的朋友,不得不像犯了罪一样东躲西藏。很快,我们就真的变成了罪犯。在你走後的第二年,175条被重新拿出来约束公民,任何不符合道德准则的身体接触都足以把我们送进监狱。可是我不能理解,为什麽两个人的隐私会变成犯罪。退一万步讲,即便我们的存在真的不符合别人的道德准则,我们就应该去死吗?
“是邻居举报的我,就是住在走廊最尽头的那个维克托,我想大概是有人早上离开我的公寓被他看见了。我被警察带走,维克托就躲在门後偷偷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心想,回来的时候一定要买桶油漆全泼在他门口。我以为最多在监狱里呆上两个礼拜就能出来了,你知道,柏林过去有多自由,治安就有多糟糕,我从来没觉得我们的危害比杀人和抢劫还大,否则法律是要惩罚什麽呢?
“虞,我现在是在集中营写信给你。没有审讯,没有宣判,他们直接把我丢上了火车。我被分配的第一个隔离区离柏林大约两个小时,没有枕头,没有被子,床和商店里放啤酒的木箱没什麽两样,上下三层,我们几十个人就像光秃秃的啤酒瓶。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什麽都没有,这里铺天盖地都是犹太人,他们带着十几公斤重的行李,搬家似的从城区迁移到这儿。他们当中大多数一辈子都没做过什麽坏事,顶多是读书的时候向老师的茶杯里丢粉笔头,而现在我们都睡在笼子一样的方格里,每天靠不蘸盐的土豆维持呼吸,禁止购买黄油丶牛奶或蔬菜,但需要做十五个小时强制劳动。隔离区的边界有很长很长的铁丝网,上面嵌着铁蒺藜。
“在铁丝网里,每个人都是三角形——黄色是犹太人,红色是政治犯,粉红色是同性恋,你得把这个标志时时刻刻戴在醒目的地方。其实我并不觉得举目无亲,我说过,家里早就和我断绝关系,所以就连这封信我也不打算写给他们。反倒是在这儿,虞,我一眼就能认出同类,假如仔细观察,我们的眼神都是相似的,和犹太人对彼此的善意不一样,我认为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站到大家面前去。
“住在集中营的两年里,我只跟人发生过一次关系。不是屈服于纳粹党的法律,而是当一个人每天被迫劳动十五个小时以上,一切欲望都会被埋葬进阿尔卑斯山的积雪。可是那不代表欲望会死去。夜晚,在那个木头格子里,我每天都必须依靠幻想才能入睡。虞,你也是那些幻想中的一部分,在我曾经交往过的朋友里,你是很特别的一个人。终于有一天,我被这些幻想给弄出病来了!我开始发高烧,昏昏沉沉,他们都说我这个样子多半是要死了。但我是多麽坚强啊,虞,我发誓自己必须要活到被释放的那一天!我必须理直气壮地踏过铁蒺藜,用两只脚走回柏林去!
“我带着仅有的一块面包和一把豆角去找医生,在那之前我从没见过那个波兰人,他住在一间极其破旧的土坯房子里。虞,人真是一种低劣的动物,我们一看见对方就明白彼此的意图。
“‘隔离区的药不便宜。’波兰人对我说。
“虞,我为一片阿司匹林做了娼妓。但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治好了我所有的病。我不太记得他长什麽样了,除了眼睛,他的眼睛很亮,圆圆的,像莱茵河一样深邃的蓝色。然而当第二个礼拜我再以复诊的名义去找他,他已经不在那儿了。别人告诉我,两个正直的警察在他腿中间浇上汽油,点着了他,就在农贸市场中心的十字路口。集中营里每天都有一些人消失:前一天还去上学校的孩子,街口修鞋的皮匠,替人缝衣服养活全家的主妇……他们可能是你的邻居,也可能就是你自己。一切都是随机的,没有人知道谁什麽时候会死。但可悲的是,人类求生的本能是那麽的,那麽的强烈。
“所以你现在可以明白,为什麽我选择把最後一封信寄给你。不仅因为我在德国已经找不到能接收它的人,更因为你离我足够远,这让我感到安全。虞,坦率地说,我很害怕。如果他们要先清除对社会没有贡献的人,我又能凭借什麽活下来呢?
“两个月以前,我们不再挖土豆了。他们在隔离区以外半小时车程的地方建起了新的集中营,男人们不得不从清晨到深夜都钉着上下三层的木头格子。警察把我们带到空荡荡的荒野里,道路两侧有许多犹太人合葬的坟——我说的不是有墓碑丶鲜花和亲人留言的那种坟,当然,我说的挖土豆,有时也不是真的土豆。新隔离区的铁丝网一立起来,我们当中的一部分,包括我在内,就被塞进一辆卡车,像拉牲口一样转运过去,没想到,我们这些天是在亲手掘着自己的墓!
“虞,今天我写了太多字,手臂很疼。自从接受电击治疗以来,我就有了痉挛的毛病,但愿你看得懂我的德文。但说真的,我现在也看不太懂他们那些新名词,把毒气称作实验,把虐待称作治疗,把监狱称作医院,我想我是要重新读一读书了。
“负责管理我们的医生叫韦斯特,他这样宣称:
“‘只有精妙的现代医学才能治愈你们这些人的疾病。’
“一个十九岁的男孩住在我隔壁,个子不高,举止温柔。韦斯特告诉他:‘你想从这儿出去,就不能像个小姑娘,你得做个真正的男人。’我的天,他们用负重行军那一套对付他,强迫他每天打着赤脚跑25英里,身後追着一群从来没吃饱过的恶犬——集中营里谁都缺吃的,不是吗?
“还不到一个礼拜,这可怜的男孩就死于心脏破裂。
“虞,现在可以说说我的事了。韦斯特有层出不穷的新奇手段,不知道哪天大家就得被带去做外科手术,不少人都被在身体里植入了睾酮——我猜你看不懂这个单词,那就把它看成一种药——韦斯特坚信它会让我们改邪归正,告别对男人勃起的陋习。但也有些人的治疗方向完全相反……有一天韦斯特突然找到我,他说:‘弗林斯先生,我们充分尊重您的意愿,并愿意提供一种能够被国家所接纳的解决方案,就是帮助你真正地变成女孩!’
“虞,此刻我躺在医院里,浑身扎满了绷带,听说和我一同接受手术的还有三个人,其中两个分别死于上周和昨天,他们的伤口都发生了严重的感染。相比于手术的疼痛,更令我痛苦的是未来,尽管在集中营里聊这个词有那麽点荒谬,可是我才二十四岁,我不能不去想以後的日子:我要怎样在这样的躯壳下生存?我也想说句俏皮话,譬如‘可惜我晚生了两百年,否则西斯廷教堂的歌手里应当有我一个席位’……可是我什麽都说不出来!虞,他们毁掉了我,而且他们得逞了!如果现在我出现在你面前,你一定认不出这个可怜又丑陋的怪物。现在我已经一点都不想走出集中营了,我永远都回不了柏林!就让我在这儿腐烂吧!!
“我的病房在二楼,窗口没有铁丝网,但我敢保证从那里摔下去只会断一条腿,况且体力也没法支撑我走到那儿,眼下我是个虚弱的‘女孩’。总有其它办法的,别担心。
“这封信快要写完了,虞,我会请人把它带到铁丝网的另一边,不知道它送达你手中的概率有多大,但我宁可相信你能收到,这样我的死亡才有那麽点意义。在昏迷的几天里我常常想起你,想我们过去一起度过的穷困但快乐的日子,想你刚来到德国时,我们都那麽年轻,柏林充满着自由主义的空气……虞,我至今不能理解我们所遭受的迫害,如果一个国家会因为两个男人做爱而崩塌,那麽就让它崩塌吧!!可是我仍然幻想着,幻想我的朋友们能够像我曾发誓的那样,活着走出去,堂堂正正地走到德国的每一条街上,撕下胸前的粉红三角形,对所有人呐喊:‘我们是无罪的!’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虞,请你在遥远的东方为我祈祷,我知道你会。那麽,是时候同你说再见了。吻你,吻你的嘴唇,吻你的脚趾,吻你的身体。我的朋友,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