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愿意出来吹拉弹唱地料理丧事,只在门上贴了窄窄的一张白纸,但说起来是已经尽了足够的孝。医院进了,汤药吃了,再死就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们。和病人相处像是一种刑期不确定的囚禁,骡子似的围着吃喝拉撒打转,孝子也要拖成疯子。
三年了,谢太太等刑满释放这天已经等了太久,一个女人,尚未老到来不及的地步,死了丈夫再死婆婆,从今往後竟然真的是她的天地了!
谢家原籍在滁州,亲戚大多在南京,上海除了他们家,现在只剩一位姑太太在世。书卿挨家给她们打电报报丧,人家也只好回覆一封电报,请他们节哀。谢太太十分不高兴,因为“节哀”是毫无惊喜的回答。她们浪费了钞票打电报,做亲戚的不该讲出点新鲜花样吗?白费那些洋钿听“节哀”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亲戚还报什麽?现在什麽都贵。
贵管贵,该花的还得照样花,譬如女儿要嫁人,总不能没有压箱底的东西。碧媛到底说了一门亲事,男方在虹口开着一家小小的茶食店,少爷没正经念过书,但做生意据说很有头脑。谢太太特为拉着女儿去照相馆重新拍了一张半身照。相片里的碧媛,是教会学校制服打扮,发型也尽量往女学生靠拢,显小,狭长的眼睛茫然看向相片外那陌生的男人,一张脸给扑得红红白白,像个被关进相片的鸽子。
过几天媒人上门,带过男方的话来。
“不是说我们大姑娘哦,”媒人一进门就攥住谢太太的手,“做生意的人家,你是不知道有多挑,没念过书不肯,念书太多也不肯,怕压着少爷一头。巧在大姑娘跟少掌柜天作之合,八字也拿去算过了,都好,都好。”
她说一句,谢太太“嗳”地应一声,听见说“都好”,才笑道:“模样也好,你们见的人家多了最晓得,其实相片还拍不出人一半漂亮。”
媒人像没听见这话,微妙地顿了一下,撒开手自顾自扶头发。
“也是不凑巧,他们太太问起姑娘有没有兄弟,我只好照实讲,说谢家只有一位少爷,但是能干得不得了,在汇丰帮英国人做事——我有哪一句不对,你要跟我讲。我说,听见这位少爷快订婚了,新娘子还没过门。这原不是什麽大事,他们做生意的人家,一贯打算得细。太太就说,还是做哥哥的先成亲,姑娘再过门,这样好些——不过现在这些还谈不到。”
“唔……”谢太太低声咕哝,“这是什麽道理?”
媒人先喊了她一声太太。“按理说呢,太太,他们真心实意看中大姑娘,想着风风光光地把事办了。不过你也知道,外面乱七八糟,物价涨得不像话。你这样想,反正他们只一位少掌柜,过了门全是大姑娘当家,只要小夫妻互相扶持,以後日子还长。”
谢太太听懂了,他们是不肯拿出钱来,生怕贴补在兄弟身上,先还担心人家听说了什麽。
“瞎讲,”她笑着,但是故意语气说得重些,把手里摇的一把蒲扇往半空里一拍,“做了一辈子生意,金银器是临到说亲才买的?”
“嗳,都有难处,都有难处。”媒人把半个身子都倾过来劝她,“换做别的媒人,为了吃这杯喜酒,一定坏的也说成好的,我从不这麽干,那不是害人一辈子吗。姑娘年纪不小了,要真为两件首饰耽误大事,不值当的,其实他们家相看过好几位小姐,都是美人,男孩子不怕挑。”
谢太太听着就渐渐拉下脸来,“那我没什麽好讲。”她起身,媒人也麻利站起来。送客送到门口,都不做声,谢太太又不甘心,愤愤然道:“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家!我们姑娘能写会算,什麽铺子当不得老板娘?不是我势利,嫌他一毛不拔,是我们正经人家的女儿,就该当三媒六聘,别人看着,难道不也是他们的脸面?”
媒人的手已经扶在门上,又站住了,笑道:“原来是我没说清楚,叫太太误会!娶亲哪里会不下聘礼,只不过眼下实在难一些,就怕你们挑理。不过太太放心,他们少爷肯上进,人又聪明,脾气又好,往後大姑娘嫁过去只有享福,你信不信?”
不信又怎麽样?在她们家的情况,说到这门亲事已经算走运了,谢太太悻悻然微笑着。
下个月初一那茶食店的少掌柜上门,带来四色茶礼,算是正式地求亲。谢太太头一回看见她女儿要嫁的这男人,吃了一惊。先只听媒人说他多麽勤勤恳恳,不料是个矮子,人又黑,肚子胖得出奇,两条腿倒还算细,像一双筷子上插了只鲜肉包,坐下来粮垛似的,圆咕隆咚杵在堂屋里。说句长一点的话,胸膛提起来屏着一口气,脸憋得发紫,像是犯心脏病。
“带的这老几样……”人走了,谢太太向碧媛埋怨,“他们自己就开茶食店,不过是从卖的货里抓一点给我们,没准还是陈的。不好就不要吃它,回头给我拿去走亲戚。”
碧媛当时没说什麽,男人坐进她家里来了,也无非是一种出于体型差距的恐惧。但是晚上她关起门来哭到半夜。她既希望他快点死,又替他感到不公平,其实他不过就是个想娶老婆的普通男人。
在悠长的丶凄凄切切的抽噎声里,她妹妹碧娴打起鼾来,湿腻的头发一绺绺贴着额角,鸽子笼似的房间里永远光线不足,蒸着汗味丶眼泪和小女孩子无虑的睡梦。碧媛被鼾声打断,收住眼泪,怔怔地望着她妹妹愣了一会儿,然後嫉妒地想到,这间屋子很快就只属于碧娴了,而她将要和那肥头大耳的丈夫分享一间屋子,分享一张床,再分享自己的身体。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什麽独属于她。
因为中秋节後就要过门,嫁妆办得手忙脚乱。尽管谢太太一直催碧媛嫁人,却始终没有什麽经济上的表示,现在开始花钱了,结婚这件事才真正令她们有了实感。书卿也被指派去南京路置办床帐和被子,谢太太特地嘱他带美娟同去,理由当然是男人没经验,不会买东西。
“现在倒不提做哥哥的先结婚丶妹妹才能过门了。”美娟说。
“当时也不过是为谈聘礼,怕女方敲他们竹杠。”
“其实谁先结婚都一样的。不是有那种家庭——先借债给儿子娶亲,再反手把女儿卖个好价钱,还给人家。”美娟那一贯讽刺的声气叫人觉着心虚。
书卿不答话,恰巧有一辆汽车从背後冲过来揿喇叭,他便扶着美娟的手臂往路边让一让。他母亲叫美娟陪着置办,用意再明显不过,无非想提醒儿子名义上的女朋友,“将来你也得照这样来一套”。美娟自己有没有察觉?
“说起来好笑,上回虞少南送我回去,他们那汽车夫死命拿眼溜我。”
“你不要介意,”他替少南道歉,“他自己也给家里当贼一样盯着。”
走在鳞次栉比的店铺招牌底下,阳光忽明忽暗地耀着眼睛。已经八月了,滚烫的风里飘着女人的衣裙,湖绿丶荔枝红,满世界热浪里色彩斑斓的海藻。美娟也是其中一条,杏子黄的绉褶纱裙,荷叶袖只盖到上臂,手腕上叠戴着一块手表丶一只麻花银镯。书卿因笑道:“什麽时候买的新裙子?”美娟闻言,原地转了半个圈叫他看,裙褶间缀着亮闪闪的丝线。在一家店铺的橱窗下稍停,身後张贴着巨幅广告,电影明星某某女士正托腮凝视过路的行人,穿着淡淡一抹竹青,把唇上鲜红的唇膏衬得异常醒目。
那彩色画报上慈悲的微笑,仿佛玉佛寺里白面红唇的菩萨,负责教这时候还出门闲逛的人感觉心安理得。按报纸上的说法,日本人十天前就已经打到上海了,但火线还远,而日子不能因为打仗就不过。打仗,大家都有经验,32年也是这麽打过一回,很快就停战了,而且南京路是公共租界,再怎麽打,总不会打到租界里。
美娟只管仰脸浴着阳光,与画里的女人对视,在书卿看着,忽然觉得是种奇妙的共鸣,这凝止的一刻仿佛另一个世界似的。美娟越深入他的生活,他越觉得不能够玷污她,不能容许自己妨碍她的自由。
书卿陪美娟去先施公司买下了那支口红。她当着他的面就涂起来,对着柜台上的镜子,一丝不茍描嘴的轮廓。书卿因为不好意思盯住她看,便低头向着玻璃柜台,方的丶圆的丶椭圆的,乳白和琥珀色的小瓷瓶,反射天花板上的电灯光,觉得凉丝丝的。她涂完了口红,书卿忍不住道:“其实我本来打算和你说件事。”美娟道:“你说。”书卿道:“但是现在我觉得还是不要说。”
美娟偏过脸睨着他,仿佛已一眼看穿了他,了然微笑道:“你这个人的好处呢,就算是诚恳吧——也没有诚恳到点子上。我告诉你,你不要被虞少南影响了,你还要我继续讲下去?”一面说,一面用口红管子虚虚点着他。
书卿立刻觉着赧然,笑了起来道:“虽然这话像是在骂我……但说真的,我也是需要一个人来骂我。”美娟扑哧一声笑出来,瞪了他一眼,把口红收进皮包。在他们旁边,一位中年太太正在试香水,晶莹透亮的玻璃瓶子排列在柜台上挨个喷出来给她挑选,良久也没有满意。美娟仿佛忽然有点尴尬,借着那团复杂的香气“啃啃”轻咳了两声。
美娟催着他上楼,帮碧媛小夫妻挑选新房的布置。要在原本的旧家庭里新辟出一个新的小家庭——哪怕只有一间屋子——是需要那麽多东西:鸳鸯被面,配成一套的两只枕头,绉纱床帐,黄铜烛台,大红绣花桌布……其实许多摆设只有成亲那天才拿出来用一次,想想实在可惜,但又不能不在这些上头使钱,本来亲家看不起他们。
上了三楼,恰巧有一群女校学生吃着冰淇淋走来,唧唧呱呱,旁若无人地高声玩笑,将他们两人冲散了。书卿便先走到前面站一站,等着美娟跟上来。突然轰天震地一声巨响,整个人被掀翻出去,耳朵里闷声嗡鸣。再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地板上,面前黑烟滚滚,到处掉着天花板丶碎玻璃丶断成几截的木头房梁,烟尘废墟里横出人的手脚,有些连着身体,有些就只是碎块。
这时候才渐渐能听见哭叫声,男人和女人混杂在一起,撕心裂肺的丶恐慌的嘶吼。半晌有人传来消息,说日本人竟在这里扔了一颗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