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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错身(第1页)

三朝回门这天,碧媛和阿金一起到谢家来,她们这间屋子到处都是喜字,顿时显得十分狭窄。碧媛已经改了发式,梳成个光溜溜的髻,别着一朵荔枝红的绒布花,脸上红扑扑的。街坊太太们都到她们家来说话,站在门口看新娘子,肆无忌惮地议论碧媛的打扮,并不怕被她听见。女孩子嫁了人,理所当然失去了矜持的权利。

崔阿金带了许多糖果——崔老太太从主人家里拿的——花花绿绿的玻璃纸包着一颗颗剔透的方块。崔阿金抓了一把,逢人就往对方手里塞:“喜事的,喜事的。”战争里不必要的东西一概短缺,大家得了糖,先不吃,攥在手心里,喜笑颜开地摸着。糖果分到碧娴,碧娴当时没做声,默默把糖接了过去,但过了一会她站起来,一径把糖放回洋铁盒子里。她长期营养不足的身体竖在宽松的棉布袍子当中,衣褶十分笨重,走来走去像个幽灵。

新娘子坐在床上摆弄自己的手指,听着男人女人在她头顶叽里呱啦,眼睛里有一种隐含的羞愤。碧娴怔怔望着她,然後沉默地穿过人丛走出去。

这天晚些时候,书卿找了个借口出门,一径走路到县里的邮局去。这一个时期,内地的通信已经渐渐恢复了,他每个月一号都要来一趟。书卿向柜台里买了信封和邮票,把准备好的一摞信纸塞进去。其实那是好几封信叠在一起,从逃难过来以後,他每个礼拜都要写一点东西。

他没办法想象少南在那里,对着一张白纸写“你”如何如何,提到少南,措辞永远是第三人称,像日记一样,许多零零碎碎的事挤在一块,有讲现在的,也有回忆过去的。他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开始回忆:“那一眼我就意识到,他也是”。

许多细节他都不能忘记。譬如少南有件绿色的丝绸衬衫,他们有一次吵完架发生关系,就在洗手台旁边,袖子湿掉以後的颜色变成了一种浓酽的墨黑。後来他们总是去同一间旅馆,房间里有一部唱片机。有时他也写“这里”的情况: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事做,但薪水较汇丰当然已经大幅缩水,碧媛结婚也难免用掉一笔钱,所以总是青黄不接。

书卿老是在日记里反刍,只有一直提“他”,才觉得“他”始终留在他生命里。每个月一号,他朝圣似的把自己思想的一部分寄到恩利和路虞公馆。无论如何,他希望少南还是等着他回去。

书卿正要找浆糊封口,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掏出一截铅笔,就借着柜台的一个角落,在信纸背面继续写:

“……夏天他总是到我家里来,每次给小妹妹带一支冰淇淋,小妹妹相当珍惜,把包装纸擦得很干净,收藏了一整盒子。然而有一次我母亲讲她精明,说她‘专挑贵的’,那以後小妹妹就绝不肯再接受别人的东西——”

他用那张桌子有了一些时候,後面人等得不耐烦,放声吆喝:“缺德不缺德!现上轿现扎耳朵眼?”书卿没有回头,但脸上已经有些发热,他匆匆地继续写道:

“……就连今天妹夫来派喜糖,她也没有接。我当然晓得这样下去会有很大的问题,不过眼下也顾不上这些。离开上海一年多了,大家过日子都像在将就,想着‘仗应该很快就打完了罢,一切等到回上海再说’,仿佛回了上海,就什麽问题都不存在了。然而很可怕的,我发现最近想起他的次数少了一些,大概是长久失去联络的关系。仗不知道要打到什麽时候,每天却是一睁眼就欠着全家的开支。以前我们因为要不要公开恋爱的事吵过,现在想来实在幼稚,那时候至少还有资格恋爱。”

他还要再写下去,那页纸却连背面也已经满了,只得收在一个突兀的结尾。书卿把信封交给柜台盖邮戳,看着对方把它丢进地上一只绿色的大袋子里。邮路恢复後,身边陆陆续续听说有人收到上海的消息,然而他寄的那些却是一次都没收到回信。

上海成为“孤岛”以後将近半年,租界与外面的信件才逐渐正常,但南京是个真空地带。少南辗转托人到南京找过一回,就按着书卿留下的地址。那段时间去南京简直是冒死,朋友带回口信,叫他不要找了,“断壁残垣,无一生还”。

租界里倒是十分热闹,因为一下子躲进来太多人,凭空多了大量看戏丶跳舞丶吃饭的需要,反倒比过去建了更多的酒吧和电影院,到处挂着牌子宣告客满。商会里不少人把工厂也迁进租界,反正等着吃饭的穷劳工遍地都是,给的工钱还可以比以前再低一些。也有人劝鼎钧把工厂重新做起来,鼎钧一概谢绝了。这一年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又发过两次心脏病,和别人借势发财的心境自然两样。抱着茍安的想法,一味缩减开支,只同意少南在一间学校里谋了个教员的职位,虞家还是住在恩利和路,有两个佣人照顾他们。

这一天少南从学校里回来,正要去向他父亲请安,看见姨太太立在走廊上向他招手,悄悄地道:“你爸爸今天不大舒服,已经睡了。”少南就要回房。姨太太笑道:“我正有件事要请教大少爷,你们学校里聘教员,愿不愿意用一位没结过婚的小姐?”

少南一霎警觉起来,问:“干什麽?”姨太太道:“我闲着替个朋友打听看看,她们念过书的人,总想到社会上做一点事业。”少南便笑了笑,搪塞道:“那我明天问一问他们。”姨太太笑嘻嘻地道:“谢谢大少爷。我这个朋友呢,虽然年轻一些,之前倒是给小孩子做过几年家庭教师,不算毫无经验。”

少南十分讶异她有这样的朋友,先还当和她一样,是从良的妓女之流,随口答应了一声,拔步要走。对于这姨太太,他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态度。不料她立刻又接下去说道:“从前二小姐是不是也请过一位家庭教师的,我记得是姓——”

她不吭气了,斜睨着少南等他说话,少南只得敷衍道:“姓谢。”

姨太太笑道:“对对对,这个谢先生我也见过一次,有一年到那边去来的。”她正式搬进恩利和路以後,也随着鼎钧管小公馆叫“那边”,俨然是正式太太的口气。“大少爷同谢先生还有来往吗?仗打了这许久,也不知道租界外面是什麽光景。”

少南心里立刻重重地一沉,勉强挤出一句:“不晓得,没有联系。”他掉过脸回到自己房间去,一关上门,眼泪不知怎麽就流出来了,连自己也觉得奇怪,平时不提不提,也就当没有这个人,现在竟还会难过得这样厉害。

鼎钧斜靠在床上,倚着一只枕头,见姨太太一进来,便摘下金丝眼镜瞪着她。姨太太关紧了门,悄悄地道:“我问过大少爷,他那位朋友,可不正是姓谢!”鼎钧有半晌没有说话,胸膛起伏几下,“啃啃”地咳嗽一阵,姨太太坐到床沿替他顺着气,低声说:“还好我留了个心眼儿,刘妈说是大少爷的信,我就先拿来给老爷审一审——果然写得不像话。依我说,这信千万不能给大少爷看见。本来他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可不要给这姓谢的再带坏了。”

鼎钧冷笑道:“他当真是个正派人,别人也难带他学坏!你去,去把他给我叫来。”姨太太连忙摆手道:“你这会儿惹得他翻毛腔了,两个人再吵一架,又怎麽样呢?还不如等他们自己断了。”鼎钧道:“他肯断?那个姓谢的肯断?”

姨太太从枕边拿起一叠信,把信纸捏在手里哗啦啦地翻到一页,踌躇着道:“我看那人写的意思,大约也是因为打仗的缘故,跟大少爷很久没联系。”鼎钧哑着喉咙道:“他写的什麽,你再念给我听听。”

姨太太便找到那一行读给他。在长三书寓的时候,因为要擡身价,姨太太颇学了一些文墨,现在每天就替鼎钧读读报纸。姨太太念:“……我发现最近想起他的次数少了一些,大概是长久失去联络的关系。仗不知道要打到什麽时候,每天却是一睁眼就欠着全家的开支。以前我们因为要不要公开恋爱的事吵过——”鼎钧不耐烦地提高了喉咙:“行了行了!”

吃过晚饭,鼎钧叫少南到房里来,叫他代自己写一封信给朋友,开头是“仲廉先生台鉴”,接下来不过一些寻常问候之辞。鼎钧又说了个地址,叫他誊到信封上去。少南一面写一面咕哝:“爸爸在安徽也有朋友。”鼎钧板起面孔道:“不要噜苏,还管起我来了。”少南道:“写好可要叫刘妈送到邮局去?”鼎钧淡淡地道:“你不用管了。”

少南一走,姨太太便划了根火柴,把信凑上去烧了,只留下一只信封,却又把那叠寄来给少南的信原样塞进去。她欲待送过来给鼎钧过目,鼎钧十分厌恶地别了别头,道:“拿走罢。”

再也没有信寄给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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