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是八十年代了。年轻的时候觉得日子太过漫长,似乎怎麽挥霍都有数不尽的“以後”,过了三十岁也不知怎麽,仿佛变老是一下子的事,稀里糊涂的,一生就过去了。说起来一个人的选择实在需要一点运气,当初逃难到南京,不少人说,城破了战争也就结束了,亏得他们一大家子人还肯连续跋涉去内地。日本人走了以後,自己人倒又打起来,盼了这麽多年,仗越打越打不完。
身边不少人都去了台湾,尤其上海,每天都有大批人登船。有个一贯胆大的朋友自告奋勇替大家探路,变卖了全部东西,攒出一张三等船票,过了几个月拍电报叫书卿快来,无论如何,总比打仗好。
书卿原本打算再避几年,总有一天还要回上海,没想到再就没机会回去了——但所幸船票没有拖到贵得买不起的时候。初到台北,到处都是日占时期的建筑和街道,赁的房子背靠一座山丘,杂草丛生,涩滞的胡桃木拉门,榻榻米房间,草垫子的编制纹路中氤氲着霉气和脚气。一年四季的热,但冬季和上海相仿,永远下着湿漉漉的小雨,门口竖着好几把伞。
因为有熟人介绍,书卿去了一家小工厂做会计,辗转又凭借汇丰的履历进了一家本地银行,但究竟做得身心疲倦。正巧那段时间结识了几个朋友,一拍即合,大家凑起钱来开了一间小小的酒馆。
客人大多是同类,看眼神就能够辨认得出,那是一种走进来就混杂了试探丶警觉和渴望的目光,有人尚在僞装,另一部分人已经拥有了痛苦的坦然。他们见过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在吧台抱着书包沉默地坐了两个钟头,然後走到公共厕所里割腕。是书卿发现了喊起来的,叫车送他去抢救,幸而他缺乏常识,刀片没有划在正确的位置。趁对方父母还没来,书卿站在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病床前问:“你有什麽毛病?”
高中生说:“我不能跟你们一样,我要当个正常人。”
书卿悲悯地垂下眼看着他说:“正常,我在你这个年纪也这样想过。”
“然後?”
“承认自己,放过自己,我们这种人可以活得很久的。”
他掉过身走了,留那十七岁的孩子自己领悟。到了医院大门口他才记起来,那还是战前在上海的时候,他瞻前顾後,想恋爱又恐惧恋爱,虞少南就是拿这话来说服他:你放过自己罢!就是那天他们亲吻了,站在衖堂的墙根底下,踏着爆竹燃过以後满地的红纸屑,在烟硝和尿臊气里摸摸索索地拥抱丶拉扯。当时觉得对一个人有了冲动就算是爱,直到现在他才敢说这话,他是真爱虞少南的。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是战争叫他们流离失所,但战争也推了他一把,给他不在意旁人的底气,反正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走,也就无所谓身边这个“社会”。起初他母亲还常常哭诉,痛骂他不孝,叫祖宗绝後。有一回他笑着问她:“我连我姓什麽都不知道,管它谁家要绝後呢。”
他母亲不得已全说了,他这才知道自己应该姓什麽,但知道了也就只是知道,他把那陌生的姓和自己的名字连起来念了两遍,感觉十分拗口,当然也不可能去改。到台北以後他赚了点钱,直接同他母亲分居,两三个月也不见一次,免得她看到他带朋友回家气得犯高血压。他带回来过好几个人,但没有一个超过一年,似乎在少南之後他就丧失了恋爱的能力。他想,大概是年轻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人能够从情情爱爱里学到的东西终结于二十几岁,从此他怎麽生活都带着虞少南的影响。
两岸一直相互隔绝,这一年终于开始互通信件和电话。他们有个客人在政府里工作,辗转找了许久,告诉书卿他妹妹碧媛一家已经回了上海,书卿听说,觉得倒也十分在情理之中。他托人经由香港寄了一些现钞给碧媛,打算说定一个时间通电话,没想到一等又等了好几个月。
直到那年快过完了这通电话才打成,一接通,就听见对面声音相当嘈杂。碧媛告诉他,自己是在电话局里,打越洋电话的人很少,但不远处是内地的长途电话线,两三台机子前排了一溜人,都是焦急地在等待着,唧唧喳喳地攀谈。碧媛的声音也老了,一口有些陌生的上海话从那喧闹的背景里跳脱出来,仿佛是镶嵌在一块石板壁上的浮雕。
回到上海之後碧媛过得仍然很困窘,她问他米价丶菜价,又对他每个月的开支刨根问底。书卿早已把酒馆的出资转掉了,一个人住,用钱的地方当然比别人少许多,但他近来常年患着关节病,吃药也是笔不小的支出。这时候到处都穷,崔阿金早在内战时就死了,据说是街上枪战,一块碎弹片打穿了他的脑袋,所以碧媛不但要养活自己,还得做许多头绳丶鞋子之类的东西拿出去卖钱贴补两个儿子。在内地,人人都说去了台湾的人生活得多麽糟,然而书卿寄来的那叠钞票却给了她巨大的打击,于是连讲话也迟疑着,心里十分的迷茫。
他们说起身边的人,在这个年纪,大部分话题总是谁什麽时候死掉了,消息传来,大家唏嘘一阵而後自怜。书卿说起他们母亲的故世,也是非常突然,他没能陪在她旁边。
碧媛忽然说:“对了,我前两个月碰见一个人,你猜是谁?”书卿下意识地道:“哦?是谁?”这越洋电话的传送是有一些迟滞的,一边说的话,另一边要隔一两秒才能听到,然而碧媛只是顿了一顿,立刻就说:“是虞少南。”两个人说话在听筒里撞在一块,他只隐隐约约地听见这样一个名字,胸膛里就先震了一震,连忙问:“你说谁?”其实他已经听见了。
碧媛道:“你说巧不巧,过了这麽多年我还认得他呢,可他不认识我啦!我们面对面走过去,觉得他实在眼熟,叫了好几声虞先生他才反应过来。他们家的工厂,日本人刚一来的时候就卖了,後来他在一个学校里教书。”
书卿沉默了一会儿,见碧媛没有再说下去,便道:“我听说他改行教德文了,其实也不错。”碧媛的声音却又递了过来,在听筒里嗡嗡地说:“他太太很早就和他离婚了,那时候斗老师斗得那样厉害也没有受牵连,运气真是不错。不过我看他蛮苦的,说是腿上骨折了好多处,拐杖拄了十年,我碰见他的时候也拄着,走得很慢。他们家的房産全都被没收了,现在他自己一个人住在虹口,也实在有点可怜。”那短短的几句话似乎包含了相当多不能深究的历史,书卿一时不知该回答什麽,只是追问:“那他现在过得好吗?”话才出口,眼泪已经流了一脸。
他心里突然有种强烈的悔恨。那时候最後一次去找少南,就该再坚持一下,至少见到他,或许少南还有机会——什麽家産丶体面,最後不还是离婚了吗?其实收到退信他就知道,他们完了,然而他始终认为少南将来会後悔的。书卿实在觉得可恨,少南在他们的事上从来都没坚定过,但凡少南再勇敢一些,也不至于把自己搞成这个地步。可是退一万步讲,只要少南好好的,他就能原谅对方的一切自私。他从来都理解少南摇摆不定,要不是碧媛说到这些,他还不会这样气愤。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只觉得少南可怜,真要说起来,他们之间的每件小事他都记得十分清楚,但追溯过去已经没有意义了。都已经这个年纪了,还有什麽好说的呢?这一辈子都已经快走完了。
大家都没想到等通航又花了七八年,这一次回到上海,已经是诀别了。那时候一幢筒子楼,楼上楼下挤挤攘攘的,只嫌家里人多,如今真见了面,也惟有庆幸对方还活着。碧媛已经做了祖母,两个儿子各生了一个女儿,于是这天的饭桌上久违地十分热闹,本来两个儿子同她住得也远,不常往来。吃过午饭,书卿提议请全家一起去看电影,两个儿子借故推辞了,碧媛因为要收拾一大桌子的剩菜也没空,便只有书卿带着两个小女孩子去了大光明。这一次回来,书卿发现上海的变化非常大,“GRANDTHEATRE”的玻璃灯塔还在,但大门前的喷泉已经不见了。
两个小女孩是第一次看电影,胡乱挑了一部压根看不懂的片子,放到一半就已经睡着了,场灯一亮却又振奋起来,拉着书卿去买饮料。他们沿着二楼的走廊缓缓地走出来,书卿指着那里的喷泉给她们讲:“这里原本有三个喷泉,现在只剩一个了。”
那喷泉前面站着一个人,穿了一套灰色西装丶咖啡色格子领带,头发已经全白了,整整齐齐地梳成偏分。这种打扮对于老人而言实在有些郑重,书卿忍不住多看了他几次。那人也听见他的声音,回过头来和他对视了一眼。
书卿已经认不出少南了,少南也没有意识到是他,他尽管觉得对方的眉眼很熟悉,却没有开口搭话,他记得有一年在马路上碰到过谢碧媛,她说书卿已经去了台湾。少南当时心底一震,想不到人生荒谬到如此地步,这辈子就算是永别了。虞少南现在是大学里的客座教授,“文革”结束後,他又重新执起教鞭,教的是戏剧影视文学,因为这一天难得地放着一部二战的片子,所以特地来看一看。
书卿站在那里等两个小女孩买饮料,少南便拄着拐杖缓缓地下了楼。书卿後来也跟着下楼了,他站在门口,对着一部叫《自由列车》的电影海报看了很久。时间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今年已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了,那些关于战争的事,在他的记忆中已经相当遥远。但他还是记得1937年,那一天他们全家仓惶地坐上了逃往内地的火车,把上海的一切全部都抛弃了。现在,那张海报上的列车竟隆隆地飞驰着,拉着汽笛冲回到他的世界里来。
书卿擡起头看着大光明的穹顶,荷花形状的天花板因灯光的照射而金碧辉煌,喧闹的看客挤满了楼梯,仿佛一切都还是六十年前——回来了,都回来了!他身後是三眼硕大的喷泉,票房叫卖着当红的片子,虞少南就站在那里对他说:
“书卿,我们看这部好不好?”
他想自己一定并没有恍惚,因为他一直留在那里。
上海。一九三四年。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如有解读兴趣,指路下一章《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