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全族具在,天下太平,也许会题诗骑马簪花,与多年同窗高谈志向,在古文里做着社稷的梦沉沉睡去。
又或者在街巷里抱着简易的木匣穿梭,惊堂木一拍,纸扇一摇,摇出几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于是又成了那个令人尊敬的说书先生。
可如今,说书先生岑嵩已成世人口中的叛贼,手中的水墨纸扇藏着夺人性命的扇尖,繁复衣衫之下密布着增生的疤痕,就连同身体里奔腾的血液也有着猛烈药性。
江慧君说,一月取三次。
墨绿的叶沉重地压下来,黎玥走向他,觉得这人太过有心计。
“岑敬远,我不需你耗费生命救我。
你该好好活着。”
岑嵩听她唤自己的表字,有些惊讶,又见她眼神奕奕,复又笑道:“一条眼纱,一双眼睛,一身血,一条命。我确实该好好活着,向你讨债。”
他擡手覆上面具,仍然是清淡舒适的眉目。只是耳垂仍留有她鞭的痕迹。
“岑敬远。”
“……”
岑嵩耳垂红了。
黎玥没听见他答应,于是又唤了一声。
“我在。”
天气晴朗,青墨山水,各色街巷被照得清晰又漂亮:“你擅自用性命换取我的眼睛,我其实有些生气。”
在此前的四年里,秦娘一个人担起了照顾她的职责,不管生前身後,物质上依旧将她如公主般养着。
但她一直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如同项上刀,岸边浪,只要一有动作便能瞬间夺去性命。
这种感觉在被裴曜找到後更为强烈,自己仿佛一直在黑暗中被推着走,而她看不见周围面目,也看不清前路。
所以她防备过强,意识到岑嵩一点点在她身边打下烙印时,她有种急切的逃离心理。
“可我并不想向你索取什麽,一切都只是我愿意,仅此而已。”
她听着这话,没忍住擡头看他,暖阳斜斜落下来,岑嵩长直的睫毛往下一扇,朝她极为温润地笑笑——他对她这无害的占有欲。
两人拐过街角,舒云早早在影壁处等候,黎玥一手提裙入门,一边问道:“裴曜还在吗?”
“在的,不过公子今早见了风寒,说不见人。”
黎玥同身侧的岑嵩对视一眼,打算先去看看裴曜。
折过几道长廊,见裴曜房间门窗皆闭,不禁有些担心,她敲了几下,却是无人应答。
身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黎玥转身一看,殷吉皱着一双眉,步伐大得裙摆都飞起来。
她风风火火过来,抱怨说:“哪个随行大夫日日给人治病还没有空闲的,要加钱啊!”
“裴曜!”
门被殷吉砸得哐哐作响。出于日後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日子的考虑,黎玥没忍住问身後的岑嵩:“他们……”
“殷吉火气大,烦躁的时候谁都能骂上两句。裴曜同我交心时刻不多,殷吉倒凭着这个性子跟他走得稍微近些。”
岑嵩话刚说完,门就霍开了一条缝,不过不是被里面打开的。
而是殷吉硬生生拍开的,黎玥一惊,顿时对这位少女刮目相看。
裴曜在书里擡起头,黎玥跟在殷吉身後将一切看得清楚。
屋内陈设简单干净,裴曜一身红衣坐在桌前,眉眼轮廓锋利,眼神又有些漫不经心的倦意,眼尾血痣小小一点。黎玥顺着往下看,见他握着书卷的手背上,一道微微隆起的疤痕自腕骨蜿蜒向指节尾端。
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黎玥这边还在思量,殷吉已经三两步走到裴曜身旁,一把把手腕按下了。
“刚入秋便染风寒,你身体怎麽这般差?”
殷吉手重,裴曜的手骨被猛地拍向桌面,瞬间起了红印,他又冷冷看着她。
当然是毫无意外地被殷吉呛:“你安分些,我自然好好待你。”
馀光间,裴曜的眼看过来,轻飘飘落在黎玥面上,他又扯出个笑:“阿姐的眼睛能看见了?”
笑意不达眼底,倒显得有些冷意。
“可以了,但还需殷吉定时帮忙稳固。”
黎玥走上前,仍旧是同平时一般静静坐在裴曜对侧。
也是淡眉冷意地对视,引得裴曜移开目光。
“阿姐这般看我做什麽?”
“无事,明日啓程,记得好好休息。”
黎玥问殷吉,得知只是寻常伤寒後便带着岑嵩先离开了。
离开之前,岑嵩垂下的眼往上擡,又见黎玥的同时,他的目光越过黎玥,殷吉,见裴曜的眼神有些探究地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