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望舒虽醒了,可身体并没有全然恢复,他每日都需药浴,来排出他体内多馀的药力,有时候药喝多了,觉得太苦,就会像小孩子般闹脾气,不过小朝发现,只需多哄上几句,张大人就会将那苦滋滋的药喝得心甘情愿。
那段时间多雨,镇上湿漉漉,雾蒙蒙的,除了清早去集市,小朝通常都会留在院子里,陪着张望舒看看书,写写字。他是个耐得往的人,每日只需一本书,一只笔,就能静下心坐一整天,可小朝不行。
院子里的落叶,她扫干净了一遍又一遍,屋内的桌角地板,也被她擦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茍,最後她实在是闲得发慌,便只能躺在摇椅上慢悠悠的看着天上的云飘来飘去,然後睡着了,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没熬几日,就把算盘打在了张望舒身上。
一个人看书能有什麽意思呢?
不如两个人一起。
找点事做。
後来,她以病中得多走动,多锻炼为理,开始拉着张望舒往院外走,逛集市,买小吃,去田间乡野,在日落时分爬上高山,夜里赏星,偶尔小酌几杯镇上酿的美酒,一同醉酒,最後在半夜双双冻醒。这期间,张望舒甚至还学会了如何洗衣做饭,白衣染上红尘烟火,无形中,平添几分人气,只是这味道并不怎麽样。
这里和汴京不一样,曾经有很多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在这短暂而又平静的日子里,他们通通都做了。有一次听镇上的樵夫说,那半山腰上的枫叶林全都红了,绚丽夺目,甚是好看,张望舒对此心心念念,第二日小朝就带着张望舒去了,上山前,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日头,可没一会就突降大雨,淋得他们猝不及防。
小朝带着张望舒狼狈的寻了一个山洞,二人躲进去,四目相对,纷纷没忍住笑出了声。小朝一直记得,那场雨很大,下了很久,山洞里火光微弱,寒风阵阵,他们二人相互依偎,有的没的聊了很多往事。
不过大多都是小朝在说,张望舒很少提起他的小时候,每次一问,他总是笑笑,一句没什麽好说的,又将小朝敷衍了过去。小朝清楚,他身上藏着很多秘密,她愿意等待。
最後那红了半边天的枫叶林是无福消受了,他们是天快亮时下的山,下山时张望舒不知去哪,抓了几把不知是何物的种子,说是送给小朝的。
小朝问他,这是什麽种子,张望舒说是花。小朝信了,第二日便在院子里找了块空地种下,满怀期待,浇了几日水後,小朝又忍不住想,还能等到这种子破土而出,开花结果的时候吗?他们在这镇上,又还能待多久?
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小朝认为,眼下真实把握住的,才最重要。他们就这样平淡而又静谧的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了半个月。细雨十三楼的少使,汴京城里的右相大人,在大魏消失了整整一个月。
天愈加寒冷,深秋已过,马上就要入冬了。日复一日的药浴,张望舒的身子已然大好,经过这段日子里的调理与养护,小朝惊奇的发现,张望舒之前五散灵发作的日子,越发延後,已经没有之前那般严重,蓬莱丹果真是奇药,只是这天上地下不会再有。
日头尚早,小朝换了身衣服,便打算出去逛逛,张望舒见状,问:“又要去集市上。”
小朝应声,笑:“有几日没开荤,抓只鸡回来烤着吃可好?”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张望舒放下手中书,问道。小朝扫了眼窗外,今日外头冷的很,她摇摇头,“不了,你在家烧好水等我吧。”
张望舒懒懒应了一声,“那你记得给我带份梨花酥。”
“知道了。”
小朝笑着出门。今日的集市与往日没有什麽不同,摊贩前热气腾腾,飘着饭菜的香味,不知不觉中,小朝已经是熟络一片,买好药後,门口的王大娘见到小朝,笑语连连:“小娘子,今儿又来了啊!哎呦!怎麽不见你家相公也过来呢?他做啥子去了!!”
“他在家呢。天冷,我怕他身子受不住,就没让他过来。”小朝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王大娘!给我来份酥吧!”
“好呀!有你这麽疼人的娘子,你家相公真有福气啊……”
“多谢大娘。”
“……”
那一日,是最为寻常的一天。
天色阴沉似要下雨,寒气肆意,有些冻人。行人匆匆,小朝手里提着杀好的鸡,又趁兴去买了两壶酒,想要夜里与张望舒小酌几杯,怡情养性,她带着东西一路高高兴兴的回去,却在快到门口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小院门口,停着几辆马车。
不属于这里,亦不该出现在这个边陲小镇。小朝一眼便认出来,那是细雨十三楼的马车,院门口,好生热闹,来了不少人,元宝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神色匆匆,陡然见到远处的小朝,脸一下就变得苍白,低下了头。
是元宝将他们带到这里来的,想必这是师父的命令。
元宝的身旁,还停着好几辆不属于细雨十三楼的马车,车帘上所携带着的族纹,是张家的专属,那是,张家人的马车。张家也来人了。
这阵仗可不是一般的大。
明明才一个月。
天边忽然飘起了蒙蒙细雨,如雾一般化在了空中,冷冰冰的,打在了小朝脸上,小朝陡然清醒,整个人如坠谷底般瞬间黯然失色,她擡头望天,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忽然觉得手里的东西是那般的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张望舒说得没错,他们迟早都会回去。只是这一天,来得好快。
那由她亲手埋下的种子,终是等不到花开的那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