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面纱
别揭开那层五彩面纱,活在其中的人们称之为生活。
尽管粉饰的都是些假象,却模仿着我们所相信的一切;
……那後面,潜伏着恐惧
和希望,命运孪生子,它们总是在看不见的幽暗深渊上编织它们的阴影。
——雪莱《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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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克没有想到,他和Y的下一次碰面会这麽快,且是在L城的警察局。
萨尔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出现了。
他们在老旧的警厅打了个照面,谁也没有挑事的心情。显而易见他们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艾利克眼下乌青,他记事起失眠的日子就屈指可数。Y也没有好到那里去,看上去必须吸食几个人的鲜血才能恢复脉搏。
“什麽,你说找谁?”
“萨尔曼。”艾利克眼底泛红,然後报出了他们所在的街区。仔细想来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宅子的门牌号。警察耸耸肩,拉开抽屉翻找。
Y在旁边叼着一支烟,手背青筋隐隐浮现。
艾利克直觉,Y比他更早发现萨尔失踪,或者说,萨尔就是在Y的地盘失踪的,Y对此负有主要责任。然而以Y的本领和势力,搜查一无所获。
“尊敬的先生,实话说,这很难办。我们擅长的是寻找失踪迷路的旅客;至于您说的这位萨尔曼,据我们所知,是一位素行不端的本地向导。”皮肤黝黑的警察咧嘴苦笑。“如果我们有找到他的本领,这些狡猾的骗子也就不会这麽猖狂。希望你们损失的金额并不大,我对此非常遗憾……”
走出警厅的时候,天非常清朗。艾利克觉得蓝得眩晕,心里憋着一股邪火。
“你还敢假惺惺地来找人。”艾利克转过身,他上学时绝不会想到自己也有这麽咄咄逼人的一刻。“你满意了吧?搜集了这麽多年,终于找到一只完美的花瓶!”
Y顿时止步。他面如死灰,心情已经差到极点,甚至不屑于僞装。“你和他,都说了些什麽,告诉我!”
艾利克摊手,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你自己做的好事,还需要我来告诉?他何尝不也看透了你?说什麽谎话都没用,你这种自私卑鄙透顶的人,心里除了自己,根本什麽也没有!你还说不是你害了他?”
Y却没听进去他的话,心烦意乱地拈掉手中的烟。“他见到那些人了。这是个失误,他不该看见那些。”
“什麽?”艾利克很快意识到,Y所说的就是那些和照片上的白衣短裤少年相似的那些男孩们。他呆了呆,仿佛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龌龊败坏的行事,也痛惜萨尔这样纯善可欺的好人竟然被Y纠缠。“你……你简直,不是个人。”
至于警察口中那些“狡猾”“行骗”之类的负面词汇,艾利克统统抛到脑後。甚至生出一种“你们都误会他了”的惋惜。
“你又好到哪里去。”Y终于擡头,阴郁地撇了艾利克一眼。金发年轻人随便站着都好像沐浴在阳光中,虽然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纯金草包。“你赖在E地不走,又是为了什麽?别告诉我是为了感受风土人情。这里没有一块饼,一条路是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愿意涉足的。你一个温室里的塑封假人,自从看到他,才感受到什麽是生活,真正的生活。他撕开你的过期包装,将真实世界的温度和触感都倒出来。同时你也信任他,知道他只会撕开塑料膜,绝不会让你受到真正的伤害。哪怕你无形中一而再丶再而三地冒犯着他。呵。”Y冷笑一声。“占了这麽大的便宜,还摆出一副自以为是丶付出巨大牺牲的样子。真是让人恶心。”
艾利克流着冷汗,退了半步。
法妮拉说,你非常好,但是像一个预先写好正确答案的模板。没错,他人生中每一处境遇,都是量身定做,每一种反应都有人兜底。久而久之,他将独家定制精细剪裁的外衣,当做了自己的身体;将环绕自己的赞美和期待,当做了自己的灵魂。然後一头扎进幻想中的正义之路,其实这条道路的终点没有任何事物,因为行走的是他的衣物,高喊的是他的标签。温室假花只需要光鲜和看起来昂贵就够了,不需要任何试错。
而萨尔是一册白纸,是园丁难以预测的丶有温度的一双手,将生活的其他形状捏给他触摸感受。无限种未知,危险,遗憾,然後不论他多麽狼狈地回来,都有人在灯下轻拍他肩膀。
所以哪怕这是一种病态的依赖,艾利克也无法戒断。
“彼此彼此。”唯独在厌恶这件事,他们二人可以达成共识。艾利克脸上渐渐褪去表情,他的思绪前所未有地敏捷。“Y,你曾经因为家族利益被送去了‘石榴’。我问你,当年的蒂·帕斯托雷家族,和‘面纱’组织是怎样约定的,又牺牲了什麽呢?你根本不是来E地度假的。你是来追查一桩旧案的。”
Y的表情産生了变化。正在此时,一位黑衣秘书上前,附在他耳边说。“他招了。有进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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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醒过来的时候,躺在一片芦苇丛中。
天色隐约亮着。但可能是白天的任何时候。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忘记了自己是谁。身下是柔软的淤泥,苇花在他头顶簌簌晃动。
直到芦苇的投影变换了方向,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一具身体。止痛片的药效已经过去,疼痛再次掌管了全身。他吃力地摸了摸抽搐的腿,还好,这次至少没有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