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选状元依才,定探花则按品貌。建昭十二年的探花郎果然生得清俊啊,君子灵秀,目光眉彩,一身素色襴衫,映衬得他丰姿如玉。
十六岁的小公主没有见过多少外男,难免心花怒放,不防用来遮掩青丝的帽子却滑落下去,正巧打在那人的肩上。
他回过身来,也不在意,对她友善一笑,蔼然如春温。
「二十年了啊……」大长公主忽地喃喃出声。
除了你女儿,也就只有我记得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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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厢晋王府中,自那日亲眼得见父亲的遗骨消失後,令漪便病倒了。
事发之後,嬴澈当即便抓了守陵卒拷问,可无论怎样拷打,对方始终坚称那墓的位置没错,从下葬之初就没有人动过。
如是一来,裴慎之尸骨的下落就成了个谜。令漪本已醒转过来,闻见这一句,再度陷入昏迷中。
许是那几日原就有些风热,又或许是沾染暑气,总之,回去的那天下午她便发起高烧来,怎麽也叫不醒。
嬴澈没有办法,只得放下一切庶务来专门陪着她。期间也请华歆来开了药,但两三副汤药剂下去,那温度仍是没能降下来,她总是噩梦不断,一天之中也少有清醒的时候。
对此,老医师委婉地提醒:「娘子这是心病,不在於形体。」
嬴澈面色凝重,望着女郎的眼满是担忧。道:「多谢先生指点,孤会好好开解她的。」
盼望这样久丶搭进自己的全部身家,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
他甚至,开始後悔起来——为什麽要因为墓穴选址与黄道吉日拖这样久,拉满她的期待值。若是早一日迁坟,早一日发现,她是不是,尚不足以这般崩溃?
屏退医师後,嬴澈将女郎自榻上抱入怀中,放在自己腿上,抬手试了试她的额温。
额温仍居高不下,如炭火炙烤着他的手背。
昏睡中的女郎泪流满面,低低从梦中唤出二字,侧耳去听,才听见她唤的是「爹爹」。
她似乎又陷进经年的噩梦中,蛾眉紧蹙,满面泪痕,喃喃地自梦中哭道:「爹爹不要丢下溶溶一个人……不要丢下我……」
「爹爹为什麽要死,为什麽要留下溶溶一个,你回来,溶溶好想你……」
这样的哭诉他曾在她入府之初听见过,是她入府次年的元夕,她同他们去清水寺祈福。阖府人都在观赏新年的烟花之时,只有她溜进佛堂中,对佛祖说了一夜的想父亲丶想父亲带给她的棠梨糕。
她心情不好,他那时也因为阖家团圆唯独没有因生他难产而死的母亲郁郁寡欢。若说她父亲好歹还陪了她八年,他却是连母亲的面儿都不曾见过,他比她更可怜。
许是出於同病相怜,他没有拆穿她,躲在楹柱後听完了她的全部哭诉。
随後,派人去糖酥记给她买了一碟她惦记的棠梨糕,他自己也尝了一块,却实在觉不出有何可惦念的。
他叹口气,接过婢女递过的在冰水里浸泡过的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细密的冷汗,柔声地哄:「爹爹去上朝还没有回来呢,溶溶别哭,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哥哥向你保证。」
或许是将他当成了父亲,女郎十分乖顺,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只仍是哭:「爹爹……溶溶好想你……」
「爹爹不在,我是哥哥。」他耐心地哄,又端过已经放凉的汤药,「溶溶乖,听哥哥的话,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等喝完了药,哥哥就带你去找你爹爹。」
可昏迷中的女郎似乎格外固执,摇头哭得肝肠寸断:「我不要哥哥,我没有哥哥,我就要爹爹……」
「爹爹已经死了,他不会回来了,你在骗我,爹爹已经死了啊!」
突然的痛哭失声,那一声控诉凄凉而尖厉,似丧母的小兽仰天哀鸣,嬴澈顿时哑口无言。
他同父亲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原本是不能理解她对她父亲的眷恋的。可她现在已经烧得人事不知,却还牢固地记着父亲死了这一件事。可想而知,她父亲当年的死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如果他能仔细一些,提早发现,是不是,就能避免今日的事了?
无法,他只能放下药碗,斟酌着字句想劝一劝。女孩子仍在梦中流泪:「是我害死爹爹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没有人要溶溶了,母亲不要溶溶,爹爹也走了,就丢下溶溶一个人,只留下我一个人。为什麽,为什麽人要死,为什麽我那麽好的爹爹要死,为什麽宋郎也要死,为什麽所有人都要离开我,所有人都不肯要我……没有人喜欢溶溶,没有人陪着溶溶……」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滴滴泪珠都如梨花雨落,簌簌打在他手上,有如微弱的火星,飞溅起星星点点的灼热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