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我做不到
人每走一步,手腕上那根红绳系着的福字就跟着左右一晃,像极了小时候家长会给新生儿带在脚脖子上的小铃铛,为了旺人也瞧着喜人。
李不周的视线被这个“福字”小挂件勾了过去,明明没有多少份量,却让带着的人觉得有千万斤重,比他小时候那年暑假里所一次性背过的沙袋加起来,都更令人难以呼吸畅快,脚底仿佛黏在地板上,寸步难行。
可偏偏他的前头还有着个人,而那人正是陈榆,是当年让他愤恨撒气下扯掉红绳的人,也是现在替他又带回这串红绳,一声不吭直拉扯着他往上走的人。
对于这个“福”,李不周以为是自己多想了,而实际上,陈榆确实是有奔着这个意思去的。
当然,陈榆最初是不知道这个含义的,更是没有打算对这根阴鬼使神差下,又再度捡回来後便一直丢在书桌抽屉里的破烂绳子做什麽。
毕竟,没有什麽人能在他心里代表着什麽永远的唯一。在瞧见李不周不假思索丢下绳子,转身离开後,陈榆也当即毫不犹豫地定下了这个结论。
他绝对自信地想着,只要自己招招手的功夫,就能在身边人里再找到一个跟李不周差不多的人出来,或者还能寻到比对方更老实的,更听他话的,更百依百顺的。
更何况,他,陈榆,应该是要恨李不周的。
归根结底,如果不是李不周的出现,他如今应该已经坐上了珈禾最高的位置,成为真正的掌事人,而不是为了避风头,如丧家之犬般只能待在蜗居在陈家房子的这一方地里。
对于自己前所未有的重大失败,陈榆几乎无时无刻地都在埋怨怪罪着李不周,憎恨着对方对自己使用的“温柔伎俩”,让自己在不知不觉失了警戒,丢了理智,以至于被这种根本起不了对少风浪的小把戏给拽了下来。
好几次,陈榆都起了极大的报复心,觉得在酒吧那晚的做法实在过于荒唐乏味,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不解气也不解恨。同时也越来越看不清楚,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麽,竟然就这麽便宜轻率地放对方走了。
换作是之前的陈榆,对于这些背刺自己的人,通常都不会给予什麽好下场,缺条胳膊断条腿,都算得上心情还不错时的轻惩罚。
于是每当这个时候,陈榆的脑海里就又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对方近似崩溃,失魂落魄的模样,包括那一双时不时出现在晚间梦境里的红彤眸子,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中滚落出豆大般的泪珠出来。
而莫名的,陈榆觉得那一滴泪一定会是炽热无比,且烫得令人难以承受的。可能出自这一点,他也一步步,自主打消了存放在李不周身上的“恨意”。
渐渐地,李不周就此消失在眼前後的一连好几天的晚间时间里,陈榆都是雷打不动地维持着一个习惯。
他就正坐在书房桌子後的椅子上,沉默不语地,双目注视着某处,而对焦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正对着他自己的掌心里——有一根断掉的,破旧的塑料粗暗红绳就静静躺在那里。
陈榆认为自己可能是生病了,明明心里堵得慌,明明手里这根红绳的主人是自己一切烦躁的源头,可唯独在触碰到这个东西的时候,自己才又能得到片刻的安然。
但他或许早就病了,不然如今,也不会不止一个人指着他的鼻子,咒骂他,说他是个疯子。
不过这些人,这些话,陈榆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总有东西,总要有人,要霸占在他的心里,不走开。
第三次来到那个地方,是陈榆一个人去的。
他逆着人流,形影单只地踏上了台阶,一步一步,没有停留地一直往上走,而那根红绳就被他妥善地安放在外套胸口前的口袋里。
与他擦肩过的人,有一家三口,父母带着活蹦乱跳的孩子,商量着等会儿开车去哪个馆子吃饭;有正在陷入热恋的情侣,牵着手,眼睛里满载着快要溢出来的幸福;也有相互搀扶,拄着拐杖,一路颤颤巍巍下来的老人。
走到半途的时候,陈榆有些累了。他停靠在了扶手边上,无意间扭头往下望,意外地发现自己刚刚登上来的这段路实际又高又陡,非常折磨人。
是的,直到第三次,他才注意到这点。
换句话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回头望自己走过的路。
第一次,他全身心都牵挂在了母亲身上,全然没在意身後有什麽情况,发生了什麽事,而第二次。。。。。。
陈榆擡起了自己的手,垂眸,看向掌心。
他记得,陈榆记得,从第一节阶梯开始,到正式到达寺庙前的平台,李不周没有松开过自己的手。
哪怕一秒钟都没有,就连是中途休息的时候,李不周都是把他的手紧紧握着的,似乎一旦松开,他就会原地消失不见一样。
陈榆虚空握了握两下,只感受到了气流从指缝中钻走,什麽都没能够抓住。
也是这时,陈榆骤然发现自己并不讨厌李不周碰自己,就算长时间的接触都不会産生一点厌恶心理。
相反,他的心脏,血液,所有神经细胞都在不断叫嚣着告诉他,他喜欢躺靠在李不周永远有温度的怀里,喜欢对方比自己大一圈,摸起来粗糙的手拉着自己的手。
而这份死都不灰被承认的喜欢,被陈榆换了一个词变扭地表达出来:不讨厌。
他,陈榆,对李不周讨厌不起来。
陈榆後半截的路程走得很慢,每走一步,仿佛都卸了半点力气,等到踏上最後一节时,整个人身上如同背负着几千斤重的山。
原来,这段路,一个人走,并不见得有多轻松。
他一边这麽想着,一边轻车熟路地往前走,跨过门槛,来到那面玉面观音像前。
观音还是记忆中的那副样子,一面慈悲像,干净皎洁,仿佛就连一点灰都不曾落在它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