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会稽王如此这般,对自己的封地作着精妙的部署。
他虽没有宣之于口,却于不动声色之间暗暗在心里描摹,垒起一座城池。
而这座只属于他的小小城池,摧毁于景元三年。
景元三年的某一日开始,徐望烟不再对他授课。初时齐晏没有觉察到,连续四五日都未见到他后,心里空落落的,便去求见父皇。
父皇坐在烛南殿偏殿大案之后,这里被他当做书房,挂着一幅萧意森森的墨竹,竹叶也像参差横复、一把一把的刀。
听说是他来求见,父皇一反常态,在诏他之前,将所有人都请了出去。
齐晏个子刚到大案高,行过礼抬起头,道出心中的疑问。
父皇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新的五经博士,你不喜欢?”
“先生乃鸿儒,上窥天机,辨通古今,儿崇敬万分。”齐晏道:“可是……儿臣答允过徐先生,要带他一起去会稽的。新剑虽更好,儿臣愿佩故剑。”
父皇脸上神情晦暗,喃喃道:“原来如此。”
后来齐晏才知道,当时自己说了一句多么犯忌讳的话。
即便是郡国一个小小的封臣,也应当是朝廷或者是父皇来委派任除,这是流过无数血才收回来的权力。
但那时,父皇没有怪他,他望着自己,眉头微微皱着,神态似有些担忧。
沉吟良久,立起身。
“你随我来。”
那是齐晏第一次去到诏狱,父皇命人给他围了一件黑色衫袍,宽大到能罩住头和脸。
狱里幽暗,阴风阵阵刮,灯光昏惨,一路无声。齐晏跟随皇帝往前走,看到随侍打开粗锁,似乎意识到什么,心里渐渐揪起。
果然,走到最深的牢狱,他在黝黑铁栅中看见了那袭长身玉立的身影,着一身赭衣囚服,依旧亭亭如岳,像堕在泥中的鹤。远远望见这样的场面,齐晏倒吸了一口气,忽然抓住了父皇的袖角。
皇帝一动不动,站在阴影里,没有显露行迹,问话的是廷尉卿。
他隐隐听见一句:“……是我有意。”
一个黑暗的秘密在六岁稚子眼前展开,像一条盘旋的毒蛇,携着危险致命的毒液,斑斓耀目的颜色又吸引人靠近。
齐晏屏住呼吸,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
徐望烟娓娓动听的嗓音,像暖玉,像流水。临此,还悠悠然道:“自然,会稽王还小,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为何不能克复王典?为何不效周公分封天下?天子穆穆武威,既受天命驭天下,只要政清人和,又何惧诸侯?定要斩尽杀绝,是心中恐惧么?”
“……没有人指示我。”
“不是,我不认识他。”
齐晏感觉,像是有一把冰作的刀刃,随着他的一字一句从脑袋里插进去,凉意顺脊柱而下。
皇帝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让他后退。
齐晏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他膝盖发抖,一步一步却迈得极稳,矮小的身影忽错进狱卒高大幽影中,现身惨然灯火下,掀开了顶上的兜帽。
廷尉卿看见他,行礼,叫“殿下”,徐望烟没有动,但肉眼可见双肩震了一下,高挺背影望着发僵。
“先生。”稚气的嗓音响起来:“我视先生为良师,尊崇受教,先生能否最后一次替我解惑,先生究竟想教我什么?”
“殿下……”徐望烟回过头,看见齐晏正幽幽望着他,所有的言辞都被那双明亮的童子之眼堵了回去。
“先生,是什么?”齐晏向前走了一步,逼问。
徐望烟张开嘴,摇着头,哑然失笑。
“教你……为王之道。”
“不是。”齐晏摇摇头,眼眶红透,嘶声愤道:“先生欺我,先生还在欺我。”
徐望烟终于不忍,仰起头,合上了眼。
“我……教你操戈向你的兄长。”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教的,你都……你都莫学吧……”
齐晏听到此,两行泪珠已经冲下面颊,但他窒然无声,只将口间肉狠咬,尝到腥甜的滋味。
并了两袖,默默作过一礼,转身走出了牢狱,期间一言不发。
安车起行,车帘飞飘,外头的光跃进来。
齐晏在黑暗牢狱里待久了,觉得刺目,闭上眼睛,这才察觉面庞都湿透了。
他匆忙低头用袖子擦拭,吸气声不止。
皇帝陪在他身边,手掌轻轻放在他瘦鹄样的一弯小小颈领上,感到他躯体里战战的颤动。
“父皇……”
齐晏捏紧袖口,一团布帛扭得不成型,脖子到脸都涨得通红,胸膛急速起伏着,出言便抽得厉害:“……儿子错了……我不知道。”
皇帝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不避不惑,进退有度。你去后,他才说了真话。”
“其实儿子还是有些迷惑……他为何要欺骗我。”齐晏终忍不住,愤声呜咽道:“父皇,他为何要骗我?”
皇帝抬起他红透了,满面闪着泪光涕泗滂沱的脸,逼他看向自己。
齐晏对上他眉眼,感到其中隐含的温柔关切意味,呼吸逐渐平复下来,时不时抽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