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年节,就是都城长安最热闹的时候。那一日郡国百官都要向帝后朝贺,光是排在朱雀门外公卿的车架都要排几里地,除了岁贺、岁币、还有向圣上敬献杂戏的百戏班……这一日的未央前殿,玉笏交接、鱼龙曼衍,奇珍异彩光耀寰宇,上国气象无限风流。
年少爱闹的太子最喜欢这样的节日——不消说,送去未央前殿的珍宝总有他的一份,来自四海玩器流光溢彩堆在琉璃匣里;跋千山、涉远洋而来的各地使者携来孔鸾凤鸣、金狮玉像;还有各怀绝技的奇人异士让严冬里的长安满城飞花、香飘千里。
东宫的太子太仆早在一月之前就被兴致勃勃的小太子召去,询问那一日有什么安排。
“孤打算见一见百戏班的头子、去长安西市体察民情、尝尝果子酥山、再唤上好友去终南之郊逐猎,为父皇猎几掖玄狐,要几人跟随、几匹好马、多少走骡?卿找几个人议一议,定一下。”
太仆先是迟疑:“就算是年节……殿下一味玩耍,会否太过……”
“嗯?”年轻的小太子正是气盛,一双凛然凤目含着乌楞楞珠子将人一瞪。
太子太仆的舌头顿时如酥山里的甜油一样软:“年节陛下要接见诸王百官,在未央前殿一坐就是五个时辰,而后深夜会宴,管不着殿下。”
“嗯。”太子怡然自得,被他说得通体舒畅,后仰靠于座:“照孤说的,安排一下。”
“诺。”
那人要走,太子又叫住他:“母亲也不知年节前能归否。你等记得要时时探知母亲行程,每日禀报给孤,母亲若不能按时回京,一定要备好礼物,送给母亲。”
“诺。”
小太子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年节繁忙,父皇无暇,母后不在,自己自然可以信马由缰,随心所欲。
不料,天不遂人愿。
翌日,一旨圣喻如焦雷劈上了太子头顶。
皇帝下旨,令他陪同接受百官朝贺。
太子急的一天没吃下饭,连最爱的糖蒸胡米都如鲠在喉,就着蜜水也咽不下去。
天黑之后,万念俱灰的找来他最亲信的太子太仆问计。
“父皇从来没有召孤陪他受朝贺,如今却是为何?那未央前殿的椅子硬邦邦的,一坐五个时辰,这要怎么坐?”
太子太仆微笑道:“殿下多虑了,陪陛下坐着接受朝贺的,自古以来只有皇后殿下。至于殿下你,自然是站着的。”
“………”
太子畏君,这是众人心中心照不宣的秘密。
平时张牙舞爪盛气凌人如一头小狮子一样的太子,见了皇帝就乖顺得如同猫儿一般,他在皇后面前爱耍的把戏,半点也不带到御前。
一进宣室殿就从头到脚老老实实,直白真诚若心无大志的愚夫,问甚说甚,正直之至。
反差之大令东宫近侍都瞠目结舌。
唯有慈祥但神秘的曹阿公曾经一语道破天机——“殿下聪明,知道不要班门弄斧。”
言下之意,当今东宫这些把戏,都是从前那位玩剩下的。
此语令东宫诸人不由得对曹阿公又生了几分敬畏。
故而即便再不情愿,太子也只得穿上玄金朝服,戴上羊脂玉冠,佩上明珠金错刀,蹬上皂靴,穿戴得玉人一般,低眉顺眼跟着父皇接受百官朝贺。
如同太子太仆预料的那样,那个属于他母后的位置空着——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母后了,只知道她奉旨离京,好像还带着二弟,也不知是陪他就藩还是做什么,就连年节也没有回来。
未央前殿的凤座上空无一人。
数十枝金叶鸾足宫灯其照,唯一的帝王之座光芒独揽,座上的父皇身影让他想到清寒料峭的天气。
按理说,父皇而立之年,正年富力强。
按照太子太仆的说法“照皇上这个势头,殿下这太子至少还要当四十年。”
但他内宠单薄,也不眷嬖臣,母亲离京,也没有哪个夫人乘上东风,敛翅化凤。
他唯我独尊,掌内朝凌外臣,横扫诸王,吓得梁王叔叔曾在宴会上对他嚎啕大哭,哭得闻着动容见者落泪。
太子平时只知道他的铁腕,不知道他的喜怒哀乐,越发觉得他令人畏惧。
但不管是再深沉莫测的君父,在这一刻他俩都是共通的。
太子觉得他离了解父皇无限靠近——因为他们要一起听冗杂的朝拜、足足……五个时辰。
这足够任何一对不甚亲善的父子变出过命的交情。
然而事实证明太子又想错了。
……
先是诸王。
诸王朝拜过了以后,又是百官。
此时太子已觉得足底隐隐发烫,藏在衣下的腿不自主的择微抬稍解酸疼。
但来自身体的煎熬远远不及来自心灵的折磨——因为他发现父皇时不时在盯着他看。
没有人喜欢来自自家上风的注视,尤其这个上风是个非常危险的君主。
父皇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实际上他的目光再明显也不过。
底下御史大夫在说:“昔者唐虞成康……”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