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
雪白的狸奴睁着琉璃色眼睛,蓬蓬的毛似一整团拢在一处的鹅毛大雪,匍匐伸直前爪,脖子里系的一个金铃响动,绒毛扫过榻上紫檀的几架,轻巧跃上了矮榻。
绒爪无声落榻面,狸奴忽然犹豫,尾尖竖起,白须翕张,圆瞳凝注,爪子弯曲前探数次,蜻蜓点水一样,始终不敢靠近伏在榻间芙蓉簟上沉睡的小人。
小人约莫三岁的年纪,杏子红的裙裳,鸦色头发梳成小髻,发顶柔软毛绒的顶心上戴了一个堪盈掌大、繁花锦簇的金花冠。花冠极小,精雕细琢的小花朵攒簇,蕊瓣分明,花叶婆娑,缀以各色宝石,蜂鸣蝶闹。
狸奴伸出爪子,拨玩冠上豆粒大小的金蜜蜂。
小人无知无觉,睡得很沉。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投进来,她额上微微起汗,面颊红扑扑,发冠歪斜着,花镯儿滑落,一只鹅黄的丝履远远落在紫榻一角。
狸奴耳朵尖忽然警觉竖了起来,轻巧跃下矮榻,身驰爪落,不见了踪影。
门口响起宫人脚步声。
“找到了!殿下在这,快,快去禀报。”
要说现在,整个宫里最担惊受怕的,恐怕就是维清长公主的乳母常氏。
常氏照顾这个小公主,一度焦虑到想提早请辞回家,连照顾她到出嫁这份天大的荣宠也不想要了。
齐曦刚学会走,便会跑,性子极其跳脱,半刻也闲不住。
而偌大的建章宫,处处都能藏住她。
这日本来在自己的寝殿里好好午歇着,侍女打个盹的时间又不见踪影,急得乳母四处寻找,甚至惊动了皇后,后来在一个兰台殿的小偏厅里寻到了她。
连兰台殿的宫人都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怎么溜进来的。
宫人从路上落的一朵小珠花、一个小小的木骑马俑,推测她本意应当是想来找皇后。但宫阁幽深,廊道缦回,又有复壁重障,还需掩人耳目,迷路偏途,来到了这里。
约莫是累了,就此爬上矮榻睡了过去。
皇后深知她的性情脾性,虽也着实提了一晌午心,也未深责乳母,只是再次增添了随侍宫人,并叮嘱一定要更加细致,万不可掉以轻心。
她低语嘱咐时,小公主还伏在榻上沉睡着,缩成一团,浓睫轻颤,不知做什么好梦。
……
在皇后所出的三个孩子里,太子从小乖巧功夫做足,会稽王少年老成,他们兄弟俩心照不宣将所有调皮捣蛋的分例都留给了最小的维清长公主。
齐曦从略微知事起,便没有消停过。寻常的童子戏玩腻了,上林苑的鹿、兽苑的小马、沧池的水、高楼之上的燕巢和铃铎……都成为了她的玩具。
这些再摆弄够了,又将目光投向皇帝的烛南殿。
众所周知,天子的新奇玩意是最多的,他兴趣宽泛,涉猎极广,府库珍奇乃当太子起便开始积累经营,就算锱铢之数,累日也成巨靡,更何况以四海供一人。偶然拿出一两件宝贝,足以让齐曦震骇,安静数日。
但他做错了一件事,那便是有一日受不住磨,放任齐曦自己去挑选。
他自己不能陪着,御前的侍奉也不敢得罪齐曦。
那日齐曦在烛南殿呆了一个下午。
次日,皇帝发现一个万寿山的铜机关有些奇怪,万寿山也名万兽仙山,乃一个径三尺的圆盘,上作蓬莱等三山,上作仙兽祥云,内置精妙机关术,飞鸟走兽能自动,动时万物相鸣,缩仙境于方寸,蔚为壮观。
他无心一瞄,只见山峦间的赤豹形状有些怪异。
未过心,还在与人说话,机关滴滴答答的轻转,一障山峦转过来,露出了扬翅昂首的……大角羊。
再看见,虎头插在鹿身上,牛角戴到豹头顶,龙像树一样倒插在山坡上,猿猴背上骑着仙风道骨的仙人。
皇帝眼角隐隐抽动,面色还算风平浪静,取过桌上茶盏,极缓极缓,送了一口茶。
对向不住察言观色,以为说什么触动了天子,所以有些迟疑的中书令。
笑得有点勉强。
“你继续说。”
……
中书令走后,他才起身走近万寿山,乍一眼与寻常一样,山还是山,兽还是兽,细看却什么都不一样了,兽插山里,山堆兽上,树长兽中,万兽又七零八落、诡肢怪骸,惹人称叹。
能将此物糟蹋的这般细碎,又拼到复原一眼能诓骗过人,齐曦也实在聪颖。
但此物匠人早已逝世,此物实乃世间孤品,也不知少府能否寻到人修复,皇帝不由得感到心疼,更有愈发不好的预感,向齐曦去过的库房里检视。
出来的时候,面色已黑青。
齐曦在喂鹿。
她身躯很小,斜阳落在身上,投下影子细细,她身边的幼鹿也很小,仰着瘦脖饮她拿的牛乳。她专注地低垂着头,额上梳不住的柔软胎发被风吹得掀起。
皇帝的脚步落到庭院里,便停了下来,静静抱着袖在一旁看。
齐曦过了一会儿才留意到多出来的身影,抬起头看见了他。明眸立刻笑弯了,扔了手中牛乳朝他奔去,似飞燕投林,皇帝垂手一捞,将她接住抱起来,动作熟稔无比。
身后牛乳撒到地上,小鹿低下头舔舐,砖地上留下一个一个梅花一样的湿印。
齐曦两足离地,双手挽着他脖:“父皇,我想你了,你都好多天没来看我了。”
皇帝微微笑着:“不是昨日才见吗?”
怀中幼小身躯,些微一震。
“昨日是我去看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