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夜空却为数不清的天灯所点亮,长街上叹声此起彼伏,行人仰头驻足,惊叹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看!那上面有字!”梳着羊角辫的幼儿指着天灯,童音稚嫩:“生辰喜乐,顺心遂愿。”
身旁大人摸摸她的头,含笑道:“囡囡真厉害,是有人过生辰呢。”
他们正靠着酒馆窗沿,交谈声顺着夜风飘进了里头正闷头灌酒的男人耳里。
男人胡衣马靴,侧脸陡峭,斜斜地倚着窗檐,手执酒坛,不时仰头猛灌,清酒顺着如刃唇角而下,滑入黑衣中,浸染一身颓靡酒气。
童声冲入耳中,他身子微僵,转头掀眼,漫天火光映入眼帘,一双凤眸似被火灼,猝然阖紧,不敢再看。
酒坛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成瓦片,清酒漫溢。
周围人纷纷侧目,有认出男人的,目光微讶,忙转身撇眸同身旁人小声说着什麽。
傅琰全然顾不得旁人目光,脑海中只馀那璨若星辰的漫天光彩,心中念的是那个不敢轻与人言的身影。
阖眸半晌,他径自走出酒馆,寻了个僻静角落,折一根细长木枝,对着一盏天灯射去。
“咻——”,一点星光应声而落。
疾走几步,去拾了那陨落的灯体,翻看半晌,手中多了一张小笺。
“君逐月华,我待天光。挥衣别袖,朝暮共往。”
挥衣别袖。
朝暮共往。
说的是谁,不作他想。
他猝然攥紧拳头,那张小笺于掌中碾为碎末,一扬手,便被夜风卷落坠于脚下潮湿泥土中,再辨不出字迹。
……
夜半三更。
官舍里灯火俱灭,只馀几声蝉鸣。
温璟刚解衣躺下,便听外头传来悉索声响,接着是白露为难的声音:“傅公子,娘子已经歇下…”
她心一跳,顾不得多想便起身着衫,生怕他惊扰到别院的人。
门一开,她还未看清来人,便觉漫天酒气扑鼻,鼻翼轻皱。
门外站着的男人,身形笔直,目光如炬,直直地看着她,脸上无甚表情。
她往旁让了半步,低声道:“进来吧。”又转头对一旁手足无措的白露:“去煮些醒酒汤来。”
男人进了屋内,却只站在门边,双手缩在身後,眼神跟着她动作,一言不发。
她弄不清他的来意,掩门点灯,转身看他。
男人靠着墙边,颀长身形几乎要与门柱融为一体,向来凛然的气势荡然无存,颇有几分卑敛之意。
昏黄烛火照亮他半边侧脸,英挺鼻梁下,另一边隐于暗处,愈发显得面容陡峭冷峻,黑眸沉沉,辨不得里边神色。
她看他半晌,突然有些心慌意乱,擡手将垂下来的秀发拢回耳後,声音低柔:“说罢,找我何事?”
傅琰许久未作声,凤眸里俱是她的影子。
亭亭玉立宛若池中玉莲,举手投足尽显温婉宜人。然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依偎在他人身旁的样子,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见她回头嫣然一笑,眸中再无半点恋慕。
黑眸乍然作红,他忍着心中剧痛开口,声音低哑不可闻:“娇娇,别不要我。”
温璟一滞,猝然擡睫却只看得见他紧抿的薄唇,几欲以为那一声轻喃只是幻觉。
好半晌,才颤着声问一句:“你说什麽?”
垂于背後的手紧握成拳。
她垂眼,看他缓步朝她走来,脚步声微不可闻,只有那熏人的酒气一点点逼近,将她笼罩其间,没有半点缝隙。
耳边响起一声低叹。
她听见他低声乞求:“娇娇,别不要我。”
她脑中乍然空白,猛地擡头,杏眸圆睁,满是不可置信。
他如何能这般惺惺作态,血口喷人?
他同她之间,到底是谁不要的谁?
昏黄火光中,男人低头望着她,长睫垂落,刀唇抿成一线,黑眸红意浮涌,水光乍现。
她终是读懂他眸中的乞怜之意,然心头的荒谬之感却更重,面容亦变得扭曲起来,似笑似哭,红唇震颤却作不得声。
好久,她攥着袖口,锐利的指尖几乎要将薄纱勾破。
擡眼望向他,杏眸水光潋滟,素面平静无波,轻念一遍那放在心中多年的名字,声色柔若情人耳鬓厮磨:“傅琰。”
唇角费力一牵,语气却冷了下来,泠然若冰:“我没有不要你。是你不要我的。”
她望着他遽然惊变的神色,思及过往种种,目光亦冷。
“从来,都是你不信我,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