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泉08
奥雷莉沉默了两秒,赫斯塔尔感觉到她仿佛在斟酌什麽,但是无论是什麽,她都没有说出来。她依然保持着那副完美无瑕的娇笑的假面,说:“好的,请稍等,我安排一下。”
赫斯塔尔不太想知道她要怎麽安排,总之她从会客厅里走了出去,身影再次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後。室内连这点声音都消逝了,就显得静得可怕,连他鼓膜後面的耳鸣声都好像海啸般不息。
这有节奏的声音和心跳的节拍相合,声音从静脉中的血流里産生,由血管传导至鼓膜,在不影响生活质量的情况下可以不需要特殊治疗。赫斯塔尔往往在极静的情况下才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因为不太影响睡眠,就从未放在心上。
但是此时此刻,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依然淹没在那条鲜血的河流中,他上次産生这样的感觉还是站在比利的尸体之前的时候,阿尔巴利诺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他说,钢琴师。
赫斯塔尔坐在原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看着面前的咖啡一点一点的凉下去,最後一丝蒸汽在空气中溢散。大约一刻钟之後,奥雷莉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脸上程式化的笑意不曾退散,但是看上去却比她在晚宴上搭讪他的那天更冷漠了些。
她简单地说:“请跟我来。”
于是赫斯塔尔起身跟上她,就好像爱丽丝跟随着带着怀表的兔子穿越过弯弯绕绕的兔子洞——但是事情永远有微妙的不同,因为最後爱丽丝还是会从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姐姐的膝上。而他所面对的并不是一场可以醒来的梦境,即便他对自己说“我相信一切都好”,也永远不可能从梦中醒来。在现实生活中,也不会有小蛋糕上标着“吃我”的甜蜜标识,他们吃下东西之前可不知道会不会在下一刻丧命。
他很可能走在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向来如此,他正身陷囹吾。
赫斯塔尔同奥雷莉穿过弯弯绕绕的走廊,他意识到这栋建筑物的内部比从外面看上去更为庞大,墙壁和天花板每一寸能让设计师发挥的地方都绘满了花纹,彰显着房屋主人糟糕的品味和无处挥洒的金钱。
他们走到一条蓝色走廊上,走廊尽头的墙壁上装饰着一个鹿头标本,玻璃假眼珠浑浊地直视着前方,走廊的顶灯在巨大的鹿角後面投下树枝一般的蓝灰色阴影。墙壁粉刷是色彩是很鲜艳,但是依然令人感觉到不愉快:有些心理学家坚持认为,长时间生活在蓝色的房间里会令人的心情变得忧郁,而赫斯塔尔只是从这条走廊上依稀看见了一丝《闪灵》片场的影子。
“就是那里,走廊尽头左侧那扇红色的门。”奥雷莉低而轻柔地说,递给赫斯塔尔一把造型古朴的钥匙,“这是房门的钥匙,罗文先生那里还有另外一把备份,但是依然不要弄丢了。等您想要离开的时候请把门锁好,然後把钥匙交还给罗文——他会在宅邸的前厅等候。”
然後她点点头,急匆匆地离开了,不知道是不是另有贵客预约。她转过一个弯,身影很快消失不见,最後只剩下赫斯塔尔捏着那枚钥匙站在原处。
那扇门离他不远,被粉刷成一种浓重的血红色,与蓝色的走廊墙壁搭配起来尤为难看,真不知道是哪个小天才想出的主意。虽然内心这样腹诽,但是赫斯塔尔心知,这八成还是那位已故的菲利普·汤普森的品味。
此时此刻赫斯塔尔别无选择,只能走到门前,把钥匙推进锁眼里,转动的时候发出低微的咔嚓一声,合页在转开的时候吱呀作响。他对自己会在里面看到什麽做了些心理准备,而这种心理准备正如一块大石头一般沉沉压在他的心头。
而他打开门的时候,只看见一个人影迅速地向他蹿来;他眼前有亮光一闪:那是金属物在灯光下的反光。
打开那把锁花了阿尔巴利诺挺长时间。
他自认为自己在溜门撬锁上颇有造诣了——那是他上完大学之後去欧洲旅行时,跟一个法国的小偷学的手艺;那个小偷想不开去摸他的包,最後只能用殷勤教学来保住自己的手指——但是眼前这把锁还真挺难开,况且时刻提防着走廊对面会不会拐出一个人来也很分散人的注意力。
他大概花了一刻钟时间才把门打开,然後沿着门缝无声无息地溜了进去,再从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原样把门锁好。外面的走廊里都铺着厚厚的地毯,如果有人来他丝毫听不见脚步声,只能指望着斯特莱德开锁时发出声音给他做一些提示。
当然,斯特莱德最好不要突发奇想回一趟办公室,阿尔巴利诺还不知道要在这里花费多少时间呢。他确认门已经关好了,就直起身来,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他现在站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面前是宽大得足以在上面做爱的办公室和符合人体工学的柔软办公椅,房间角落里还摆着布艺沙发,而书架上则摆着些从未翻开过一次的丶用来充门面的书。
阿尔巴利诺先在室内巡视了一圈,他手上戴着乳胶手套,所以也就不担心把指纹留在什麽东西上。因此,他干的第一件事是去打开了这个房间的窗户——这是栋老房子,窗户上的锁已经逐渐锈蚀,但是还是可以勉强推开。
这样如果真有人要从门进来,他还能有个从窗口逃生的机会:斯特莱德的办公室在三层,下方是柔软的草地,这种老宅的长窗带有凸起的雕花,沿着窗台和排水管下到下面的院子里并不困难。
阿尔巴利诺能看见外面被夜色笼罩的大地,黑暗中勉强能辨识出那些鸟儿形状的树篱的影子,树影之间隐隐约约传出犬吠,显然是狗已经被放出来了。等他逃跑的时候要怎麽对付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现在不太愿意花时间想那个。
但是他却有时间分神想:如果他是这样的庄园的园丁,就绝对会在庄园里修建一个树篱迷宫,他对这种文艺复兴时期风行的园林样式非常感兴趣,但是却一直无法付诸行动。他位于郊区的房子倒是附带足够大的土地,但是他还是最好让巴克斯医生的爱好离园艺远一点比较好。
他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极有效率地搜寻过这间办公室里所有的抽屉,顺便着重检查了书架和办公桌里有没有暗格丶地板和墙壁上有没有可疑的空洞,墙上那副难看的达达主义挂画後面有没有藏着保险箱。
但是事实证明,他好像高估了斯特莱德藏东西的能力——或者大大低估了对方藏东西的能力——总之这些地方什麽有用的东西都没有,除了他从书架最下面翻出了两本色情杂志丶还在办公桌右边的抽屉里找到了一瓶可疑的水性润滑剂之外一无所获,显然对方甚至连“在挂画後面藏保险箱”这种经典电影老梗都没有玩。
因此事到如今就只能承认:要不就是斯特莱德高明到把东西藏在了一个连阿尔巴利诺都找不到的地方,要不然就是对方确实纯良到没给自己手里留红杉庄园的会员的一丁点把柄。当然还有最後一个可能性:斯特莱德确实自信心爆棚,那家夥把资料都藏在电脑里了。
阿尔巴利诺把目光移向了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这台挺贵的丶精密的玩意躺在办公桌上,看上去像躺在任何一个经理人的办公室里一样纯良无辜。斯特莱德不像是个电脑高手,他身边好像也没有什麽特别擅长电脑技术的人,阿尔巴利诺认为对方不见得能把资料藏得多隐秘。
因此他从嘴唇之前吹出了一声轻蔑的口哨,走到笔记本电脑前面去,打开了电脑。这台电脑很对得起它的价钱,运行安静流畅,开机速度很快,屏幕上很快弹出了需要输入开机密码的页面。
这可能是斯特莱德浅薄的电脑技术让他做出的唯一一点防护措施,如果现在在场的是一位黑客,很可能已经笑出声了。但是阿尔巴利诺并不是,就算是法医或者变态杀人狂也不是全能的。
不过斯特莱德依然在开机密码下面设置了密码提示——密码提示告诉阿尔巴利诺,开机密码是一本书的名字,仅此而已了。
这是一个肯定不会出现在间谍大片里的搞笑场景,没有一个观衆愿意看到特工冒着重重危险深入敌营,接触到了反派的电脑,然後发现反派在密码下面设置了密码提示。
这显然不够帅气,也没有戏剧性,就好像斯特莱德只坐在一间普通的办公室里,干着一份无聊的工作,比如说推销保险或二手汽车的生意。没人会知道开机画面是傻乎乎的驯鹿脑袋的电脑里藏着多少阴暗龌龊的秘密,世界上大部分人虽然缺乏创造性,但是邪恶的程度永远不会令人失望。
阿尔巴利诺叹了口气,重重地倒在那把办公椅上面,力度大到压得椅子吱嘎作想。他的手指凌乱而迅速地敲击着桌面,他需要那个密码。
而那是什麽呢?
如果奥尔加在场的话,很可能可以在三分钟之内告诉阿尔巴利诺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现在想奥尔加也没有任何意义,毕竟命运是如此无常,就算是对奥尔加·莫洛泽那样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阿尔巴利诺只能仔仔细细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有用的信息:斯特莱德给人一种不太常读书的感觉,当然并不否认他当神父的时候肯定把圣经背得滚瓜烂熟,但是现在他那个落满灰尘的书架就能说明一切。
他显然抛弃文学上的嗜好很久了,但是依然把开机密码设置成了一本书的名字。他的办公桌正对着那个气派而毫无用处的书架,是那个书架上的某本书激发了他的灵感吗?
阿尔巴利诺又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走向那个书架——大部分书籍上都落满了灰尘,少部分有些被手指划过的痕迹。斯特莱德肯定在这个办公室里放了什麽重要的东西,因此不愿意让别人进来,要不然他至少应该找人来清理一下架子上的灰尘。
那些灰尘就像是足迹或者年轮,灰尘的薄厚和形态标示出了这些书籍过往的经历。阿尔巴利诺很快排除了大部分书,它们上面的灰尘沉重,但是书籍本身看上去却很新,胶装的书脊看上去没怎麽被人翻看过。阿尔巴利诺的目光掠过一本本书,哲学,心理学,一些文学领域饱受赞誉的名着……通俗小说倒好像被翻开过,阿尔巴利诺在几本书的侧面瞥见了几个指印。
斯特莱德这样的人会偏爱什麽样的书呢?
赫斯塔尔几乎从未提及过当年在肯塔基的斯特莱德是什麽样的,但是阿尔巴利诺在上次那个晚会上已经见过对方为自己并不尊重人的轻佻表现微笑的样子,显然性骚扰服务生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笑话,一种从侮辱别人的行为身上得到的低俗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