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1章
遇到刘浩阳的时候,柴佳楠搬回润忆市已有大概一个月。那天太阳很好,柴佳楠还是带了笔记本去蔷薇街的咖啡馆里写作。写到一半,一擡眼,发现离自己桌子不远的地方,有个男人正盯着自己,跟自己的目光撞上,那人也没躲闪,没尴尬。而是笑着看了她几秒。柴佳楠从那笑里看出几分探究的意味,觉得那男的真的是轻佻。她有点不快地皱皱眉头,收回眼神。那男人却站了起来,朝她走过来。不等她有什麽反应,开口就问,“你是柴佳楠吧?”
她有点吃惊,仔细盯着那人看,那人又笑,“时间过得太快了,你都认不出我了?”他有点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我是刘浩阳。”
柴佳楠在记忆里寻找刘浩阳这个名字,时间轴一下子被拉回到很多年前,大学的时候。在柴佳楠的记忆里,那个叫刘浩阳的人一直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可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个壮壮的男人。她盯着那张脸看了几秒,的确是在五官之间找到了一点刘浩阳往日的影子。她也笑了,“刘浩阳?你怎麽来润忆了?”
刘浩阳说自己来润忆是来出差,说着就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一副准备好和她开始叙旧的样子。柴佳楠在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最近状态不好,答应给编辑的稿子已经晚了两天,不敢再拖了。在家里没法写作,她在附近的街区摸索了好几天才终于发现了这个小巷子里的咖啡馆,谁想到竟在这里遇见自己大学时代的熟人。
“你现在就在润忆?”刘浩阳问。
柴佳楠明白刘浩阳话里的意思。她本想摇头,可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挺好的,月是故乡明嘛。”刘浩阳说。
大学时期,她和刘浩阳不是同一个系的,但都是校文学社的。後来大学毕业,她去了燎城,在那工作,恋爱,结婚,也就是年节的时候才回一下润忆,至于刘浩阳,她隐约记得听谁说过,说他大学一毕业就回到老家,考了公务员。
“我看过你写的东西。”刘浩阳笑着说,“写的真好。这麽多年你一直还在写小说,真好。”
柴佳楠有点吃惊,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麽才好,她只能说,“谢谢你。”
“我知道你在忙,不打扰你了。”刘浩阳站起来,“我准备在润忆待上一个月。我找了间民宿,就在蔷薇街,离这里不远。”他笑着问,“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出来吃饭喝茶叙叙旧,在异乡碰见以前的朋友挺难得的。”
他的口气很真诚,语气里也有种类似祈求的意味。倒让柴佳楠有点不好意思了。即使自己现在的心情不佳,她也不想在旧友面前表现的冷漠无礼。她掏出手机,让刘浩阳扫了自己的二维码。
“过两天我联系你,可以吗?”她面露抱歉的神色,“今天确实有点忙。”她指了指电脑,“有篇稿子今天必须得写完。”
“我明白的,你什麽时候有空随时联系我。”刘浩阳还是笑,“那我先走了。”
她点点头,冲刘浩阳摆摆手,看着他出了咖啡馆。
大学时代刘浩阳曾经考虑过追求她,但是最终也没有付诸行动。那会他们凑在一起以校文学社的名义办电子杂志。柴佳楠是主笔,每期杂志上都有她写的小说。文学社每周三晚上六点半开会,有一次开会的时候,刘浩阳发烧了,没来,坐在柴佳楠旁边的一个低她一届的学妹偷偷地告诉她,说刘浩阳喜欢你。柴佳楠吃了一惊,问,你怎麽知道?学妹笑了,说上次他们出去聚餐的时候,别人问刘浩阳了,刘浩阳也是多喝了几杯,就干脆承认了。
柴佳楠记得学妹嘴里说的那次聚餐。那天她没去,当时她交了一个同系的男朋友,那天是那男孩的生日,她去陪男朋友了。她有男友的事文学社里的人都知道。
後来,她和男朋友分手。原因是她发现男朋友和高中时代的女朋友还有联系,两个人在短信里撩骚,赤裸裸地讨论着寒假回家的时候要在宾馆里一起完成一些当年没有勇气做的事。
男朋友的背叛对柴佳楠的打击不小,现在得知有人喜欢自己按理说来应该是对被伤害的自尊心的一种补偿,可若是别人还行,刘浩阳还是算了。他的性格虽然温和有理,一看就是会体贴人的那种男生,可他的外形实在不是柴佳楠的菜,他的喜欢对于柴佳楠来说,只会是种负担。她现在压根没有心情再谈恋爱,但也不想伤害刘浩阳。她委婉地把自己的意思跟学妹说了,也不知道学妹是怎麽理解的,反正经过学妹的小快嘴散播出去以後,柴佳楠觉得刘浩阳明显对自己疏离了不少。但这疏离却没有敌意,有的只是一种温柔的退去。在每周一次的例会上,他们还是如往常一般的交谈,在校园里碰到的时候,也是微笑点头致意。
後来,他们要毕业了,文学社里同届的人聚在一起吃散夥饭,大家都喝了几杯,说着一些伤感的话。微醺的柴佳楠看着刘浩阳端着杯子朝自己走过来,顿感不妙,她怕他会突然泪眼朦胧地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说出些表白的话,如果那样的话,她能做的只能是发好人卡,然後拒绝。
可刘浩阳只是和她碰杯,然後祝她前程似锦。她望着他,他的眼底隐隐似有泪花,像是秘而不宣地在和一段心事告别。柴佳楠很感激他没有说破,避免了双方的一场难堪。她真诚地献上自己的祝福和拥抱,并在心底由衷地希望刘浩阳在未来的日子里一切都好。
柴佳楠喝了一口咖啡,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电脑屏幕上。可敲了一行字,手还是停了下来。现在就是当年口中的未来了,刘浩阳变了太多,柴佳楠不知道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麽。如果不是今天他认出自己,就算在大街上迎面相遇自己也不会认出他来。
不知道在刘浩阳的眼中自己又变了多少。过去的十几年如同一个跌宕起伏的梦,一开始的时候,净是得意,净是欢欣,现在,梦醒了,再回想起来,又全是悱恻。
脆弱的时候,她也想找个谁来诉说,可在迅速流逝的年岁里,她没有交到什麽称得上是亲密的新朋友,和学生时代的老朋友们也都疏远了。就算是偶尔想起来联系一下,除了叙旧以外,说的也都是一些表面的事。现在在哪儿生活,工作怎麽样,身边的男人怎麽样,是胖了还是瘦了,皮肤有没有变好。最深入的精神层面的交流也就是最近看了什麽电影,还看不看书,如果看,那有没有什麽好看的小说推荐。但即使是这样的交流,她现在也没有心力维持。她怕自己一开口,没说几句,委屈幽怨的潮水就会涌上来,让自己不由自主地掀开伤疤给人看。这个伤疤有物理层面的,也有精神层面的。但不管是掀开给人看哪个,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她怕自己无法接住别人投递过来的流露出同情意味的眼神。她会在这样的眼神里彻底的崩溃。
更何况,想要找到愿意看她伤疤的旧友又何尝容易。在她认识的,和她同龄的人里,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结婚生子,就算没有结婚生子的,也在为此而努力。真正彻底放弃甚至刻意避开这条路的人基本没有,所以谈话间总是难免触及这些。而这些对于柴佳楠来说,就是她伤疤的所在。婚姻美满孩子可爱的人即使跟她抱怨老公抱怨孩子,在现在的她听来也不过是在变相的炫耀罢了。她即使倾诉,也不会得到一丝一毫的感同身受,反而给正在幸福生活的人们添堵,所以算了,干脆闭上嘴,把所有的情绪都自己消化吧。
还好她还有写作。即使现在不是最好的状态,每日的産出不多,但至少她还能写。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情绪,都在她指尖轻盈的撞击里变成了滔滔不绝的倾诉,那些文字安静地出现在屏幕上,一行一行,一段一段,变成温暖的坚固的墙,把她包围,替她挡风遮雨,让她在想要痛哭一场的时候,能够有个安全的,不被别人看见的地方。
她记得刚才刘浩阳说,他看过她写的小说,那不知道他有没有从她的文字里觉察出一些什麽来。她写作时用的笔名还是大学时代就开始用的那一个。只要在网上一搜,就可以搜出来不少她的小说。
刚毕业的时候,纸媒还行,她给各种杂志写受欢迎的言情小说,後来,纸媒没落了,她把小说都发到网上,也收获了不少读者。一开始,她的小说大多都是色调明亮的,结局也大多都是温暖圆满的,即使有遗憾,也有种凄美。从这几年开始,她的小说越来越阴郁,很多故事看完让人胸口发闷,经常有人因为这个留言骂她。
离婚手续是在上半年的时候办完的。在那之後,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睡了好几天。她太累了。什麽也不想做,什麽也做不了,只想好好睡一觉。身体好像知道自己不用再紧绷着继续受苦一样,终于痛痛快快地大病了一场。
她生日的那天,柴润林打来电话,祝她生日快乐,她发着烧,正在医院门诊挂点滴,本来不想接,可又怕老爸觉察出什麽,终于在他打来第三遍的时候压低声音接了。勉强应付了几句,还是被老头听出来了不对。只能说是自己最近在写的长篇快要收尾了,所以熬夜熬得比较凶,免疫力变低了,就去了一次菜市场,就被别人给传染了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