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6章
刚进店门的两个中学生都缩着脖子,他们一边跺着脚一边往聚拢的手心里哈气。听着他们抱怨着寒假放假时间太短还要补课的时候,坐在柜台後面的华振廉才意识到,春节快要来了。
家里已经很久都不过节了,什麽节都不过。在他的印象里,他们一家三口最後一个真正快乐的节日也是在三年前了。那个时候,华宇航的异常还不明显。当新手父亲的他虽然挺累,但也快乐着。因为他还有奔头。
可现在,他的生活里早就没有什麽值得自己期待的东西了。唯一能让他燃起些许斗志的,似乎只有和梁清蓉吵架这件事。
每次吵完了,不管输赢,他都觉得痛苦极了,然後就去喝酒,酒精麻醉了他的意志,却让他的肾病越来越重。难受的时候,他忍不住躺在床上直哼哼。
每次他歪歪扭扭地回家,梁清蓉总是忍不住抱怨几句,两个人就顺势再吵。翻来覆去还是那些解决不了的问题。掰开了,说烂了,变成渣了,它还是在那,无法消失,也无法解决。
“要不然,离婚吧。”有一次梁清蓉说。
“你想离婚?”华振廉问。
“你不想吗?”梁清蓉问,“你觉得这样子过,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怎麽没意思。”华振廉讽刺地说,“所以,是你想离婚?”
“我觉得这样下去挺没意思的。”
“对你来说当然没意思。因为我已经没有什麽利用价值了。”华振廉冷冷地说,“我把你从那烂窝棚里救出来,把你弄到润忆,工作也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
“我得到什麽了?”梁清蓉不服气地问,她的语气里都是哭腔,因为疲倦,她的头疼得要命,脸也有点肿。另一个房间里,好不容易才被哄睡着的华宇航醒了,正在放声大哭。
“所以你是对你现在的生活很不满意对吗?你是对住这间屋子不满意还是对屋子里的人不满意?”华振廉夸张地张开双臂来回比划,“你是宁可自己现在还在樽田的酱菜厂当临时工,然後还窝在瓦场巷那间死过人的窝棚里喘气,是吗”
梁清蓉已经不想跟他再吵了。她疲倦地闭上眼睛,朝着华宇航所在的房间走去。
化肥厂有过一次分房,那个时候梁清蓉已经进厂工作好几年了。按照工龄,虽然在楼层上挑不到好的了,但房子还是可以分到的。但後来,分房名单出来,上面并没有她的名字。有处的好的同事偷偷告诉她,要不然去找找人送送礼,实在不行,去闹一闹也比干瞪眼好。可她只是淡淡地一笑,摇了摇头。她在厂里,在办公室里的存在感都很低,她觉得这样挺好。
至于分房名单上没有她的原因,她自然是明白的。厂里的一个领导是华振廉父亲的朋友。虽然马上就要退休的领导本不该趟这趟浑水,可他还是想要利用一下这最後一次行驶权利的机会,替自己那早已故去的华老哥教训一下华振廉这个逆子。在华振廉父母的社交圈里,有一点是大家默认的,那就是如果华振廉没有一意孤行地娶了那个女人,那老华两口子不会死得那麽早。
他用笔划掉梁清蓉这三个字,一边觉得自己为华老哥出了气,一边又觉得有淡淡的愧疚浮了上来。
从梁清蓉进厂的第一年开始,他就一直默默地观察着她,这麽多年观察下来,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她还算个不错的人,话少,事少,人也勤快,业务水平也不错。偶尔在厂里碰见他,也总是礼貌地打招呼,低垂着眼皮不敢看他,一副真心敬畏的模样。有好几次,望着她弱不禁风的样子,他几乎就要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来说几句关心的话了,可他又很快想起华老哥,想起他跟自己说过的,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女的就是蔫坏。华老哥那麽的语重心长,眉间都是化不开的愁苦,他的话不能不信。
梁清蓉压根没跟华振廉提过厂里分房的事,他们两口子越来越频繁的吵架也跟这个毫无关系。他们一直住在现在的这套不大的商品房里,以前还过节的时候,每次临近节日,家里都要大扫除一番,春节元宵的时候还会挂上喜庆的装饰。可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力气收拾了。白色的墙上有被华宇航带着菜汁的手拍出来的巴掌印,还有用各色的蜡笔胡乱涂抹出来的印迹。厕所的墙上更糟,有一回梁清蓉只慢了那麽几秒,华宇航就把手伸进了他自己的裤裆,拿出来的时候手里握着屎,乱甩不说,最後还拍在了墙上。後来那些脏印怎麽擦也擦不干净,华振廉干脆就拿小刀把那一块墙皮刮掉了。
越到後面,家里坏掉的东西就越多。华振廉懒得管,修好了又有什麽用,反正还不是得坏。
快过年了,梁清蓉嘟囔着说要不然去搞点油漆,把墙重新刷一刷。华振廉的心里都是无名火,“刷什麽,收拾什麽,有意义吗?粉饰太平,虚情假意。”他沉湎于自己真实的悲伤里无法自拔,任何改进都是背叛,任何喜悦都是虚僞。
最後一次吵架的导火索是因为一条鱼。鱼是梁清蓉买的,买回来的时候还没死,在水池子里的铝盆里来回扑腾,弄出来的声音让华振廉心烦,他本来是要去水池子里洗手,这下不得不把盆往边上移了移,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甚至压根称不上是不方便,可却让他彻底地恼火了。
“好端端的买什麽鱼?你这是干什麽,办年货吗?怎麽,你还要过节?”
梁清蓉听出来了他语气里的火,她说,“不是,是给航航买的。他这几天鼻子有点堵,我想着他是不是感冒了,给他熬点鱼汤补一补。”
“补什麽?他还有什麽要补的?你把他养得太壮,他闹起来劲儿会更大,你不是在给咱找事儿呢麽?如果吃鱼能把脑子补好那我天天让他吃。他已经是那样了,浪费那钱干什麽。”正说着,屋子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华宇航又砸了什麽东西。“我看他精神好得很,鼻子堵就是上火了。”华振廉烦躁瞥了一眼盆里的鱼,“鱼是发物,越吃火气越大。”
梁清蓉没有争辩,她问:“那这鱼我已经买了。你是要清蒸还是糖醋红烧,我给你做了你吃吧。”
她的口气里已经充满了满满的小心翼翼,可华振廉还是不领情,“我吃鱼?我,傻子他爹,我配得上吃鱼吗?我吃个屁还差不多!”他气鼓鼓地从梁清蓉身边走开,走到里屋去吼华宇航,骂得很难听。骂完了,他又像是还没过足瘾似地走回到厨房,然後,他看到梁清蓉哭了。两行泪像两道线一样从她的眼眶里落下,她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哭啥?你乱花钱你还委屈上了?”华振廉说。梁清蓉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把眼泪抹去,可这个动作也让华振廉不爽,现在的他满肚子火,只吼华宇航没有意思,因为没有任何回应,也不会理解,不会痛苦。所以,他只能把所有的火都发在梁清蓉身上。
“你以前就老是这样哭,没结婚以前你哭,好不容易结了婚你也哭,我觉得航航就是因为这个才生病的。”华振廉说,脸上带着怪异的神色。
梁清蓉吃了一惊,她擡起头,问:“你说什麽?”
“整天哭哭哭,你就是个丧门星。”华振廉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像个鬼,“你看看凡是跟你沾边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你亲妈,你亲爸,你後妈,你那俩兄弟,不都一个接一个地死了。还有你妹,到现在没找到,谁知道是不是早就死在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