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秘史》
我坐在床上,把头埋进膝盖。
几天下来,我认识到“时间不够”并非托词。微滴真的日睡十二小时,晚九早八,还有午休。伶盗龙的作息对微滴是完全混乱的,只是强打精神罢了。此外,每天定死了八小时学习时间,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算下来,空闲最多也就一两个小时。
微滴精神状况其实很差。
我偏过头,对床上的小球说:“小球,如果我以後回不去了,记得告诉珐琅,我房间里那个书柜,四层从右往左第三格,内侧有个凹陷,藏了个盒子,有把钥匙。”
小球斗志昂扬:“钥匙要做什麽,殿下?”
“钥匙什麽都不做,只是把钥匙而已。”我说,“逗珐琅玩儿。有本书,《宫闱秘史》,珐琅床底有块空心地板,我掏了放进去的。珍藏,收好,偶尔睹物思我。”
《宫闱秘史》。我一生中真正读的第一本书。
我小时候被老理事亲手带了五年。那个家很大,很宽阔,很明亮,终年弥散着一种淡淡的木头香气,来自主厅後那个和图书馆一样大有穹顶能透过隗光的书房,仿古的旋转楼梯会带你走到你想去的任何一层。幼小的心灵永远充盈不成熟却真挚的好奇,我在我无穷无尽的图书迷宫里奔跑,停下,随手抽出一本书。
《宫闱秘史》。绛紫色的封皮,或称牛肝色,不过现在没有牛;装帧简单,顶上横排瘦长的书名,书名下一幅花园角落的黑白线描,最底下标明出版方,“古籍研究所”。
这确乎是一本旧书了。书页发黄,发脆,很浓烈的木头的酸香,或称“书香”。
我识字不应该那麽早的;我对那幅花园的线描感兴趣,想象里面有什麽古老而神秘的故事发生;当我发现里面是全读不懂的小蝌蚪,当然也没有蝌蚪,我就会把它还回去了。
然而我识字很早。于是我读进去了。
《宫闱秘史》是一部体例编排特别奇怪的书,作者自称是帝国末代君主近臣,故能“真实丶详尽记述这些荒诞丶无聊而注定无谁知晓的可怜行迹,一些可笑的幻影”。
它的体例编排有多奇怪呢,有两部分,第一部分的三分之一事无巨细地描写了一天,君主逃学,来到废旧宫苑,与“小爱神”一见钟情丶青涩懵懂丶而终究未付于口的暗恋。午夜时分,君主与“小爱神”在无水的喷泉边告别。君主因逃学受罚,“小爱神”则再无迹可寻。剩下的三分之二一翻前文青涩基调,转而记叙君主成年後的情色史,全文充斥满不在乎的猥亵与肆意放荡的调弄。第二部分只有薄薄几页,“大事年表”,通过这个年表去对君主的情色记录,你就会发出疑问,“发生这个事的时候你居然还在做这个吗?”
可想而知,这小小一本书对当时一颗仅仅四年的心灵造成多大影响!我才读懂爱情,就撞见“我孩子的孩子还是我的孩子”这样的混乱戏码。我哭出声,为那个仲夏花园里仅仅存在一日的“小爱神”,为清凉夜色里一瞬交错的慌乱视线,为华服盛筵之下无情无义的猥亵。我嘴里苦到说不出话,张皇地把这二百来页的旧纸翻来翻去,要从字里行间抠出君主转变的行迹。没有。找不到。剩下的三分之二,只字未提幼时那份小心翼翼的情意,只有辗转于不同口脂丶蜜语丶香风丶胸怀的奢侈放纵,好像筵席上打翻的酒水,黏湿的血液染红厚重的地毯。
最後我还是抠出点名堂;君主所有的交欢对象,都有一两个词,曾用以描述“小爱神”。这只是自我安慰罢了,我抖着手合上书,心里明白,就那几个形容词,在影影绰绰的情意里,查重率高得不行。
我这次不同寻常的阅读经历,送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副産品。正是君主後日荒诞可笑的行径,越发对比出前三分之一的真挚美好。如若君主真与“小爱神”共戴婚冠,我也只当读了一本通常的恋爱小说,过了就忘了,留不下任何记印。正是这份没有情语的未果初恋,使我时时复习叹挽——每次只读前三分之一。别的不论,前三分之一是真的写的很美,虽因处处文藻灵思而有难读之嫌,仍不失为文史留名的传世诗篇。
我最爱喷泉告别一段,恋慕呼之欲出,仍复归于含蓄的“祝您一夜好梦”:好梦中想来有对方身影。我遐想过君主当真告白後文该如何,却索然无味了。
我原来只爱萌而不发的稚嫩情意,不爱情意承载的个体。
……想起微滴了。我觉得我可以用古人类做个类比,微滴现在看我,就如同古人类在路边看见一只巨可爱的猫猫,猫猫说喜欢你!你自会多加注意,觉得高兴,可是多的也没有了。
我的脸上有些发烧,想起微滴那天骂链枷的声调来了。和通用语相比,调值要高很多,尖锐短促,时有顿挫之声,很有一种气势在里面。小球後来给我翻译出来,骂的是:“想必你是什麽原核生物吧?”
微滴这个调子,骂我也会很好听吧……我捂住脸,你在想什麽啊馀灰!
壁挂式时钟敲了十九下,我于是坐起来,现在到微滴的空闲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