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一叶熊1
第十五回一叶熊
云出危岫荡宵小,
水入清林梦客乡。
此念顿如一箭破空,贯虱穿杨,令诸番碎思散珠串线般齐整了。
想那人头窟里七幅石刻前,便是三个大字“火溪源”,如若这绣锦山河画里的红水,正是火溪之意,那此画则非画,恐是地图了。谢流水曾提过天下人头窟远不止一处,也许,所谓的绣锦山河画便隐绘了一切魔窟所在。
只是他人要这地图,究竟所寻何物?
自跟那报信人上了山,楚行云是历经诡秘,重重迷雾皆无解。先是无脸黑面双煞来,逼得跳崖血虫追,好不容易遇展连,人头魔窟一块陷,七杀洞上七石刻,暗暗诡行圆环绕,死里逃生终得出,谁知还要辨真假,书柜抽出人蛇变,密道偷闻三人语,千辛万苦归宋府,掌中生目作纪念,一波三折总不平,任是神仙也不行。
此刻他不能想,也不敢想,那仍丛生的疑窦。梦里读流水记忆,石刻画前蛇尾摆。就在他安居了十年的城中,一座小山的洞窟里,竟一直有这等怪物吗?
他左手被那人首蛇身的鬼牵着,而後回来,左掌便生了眼睛,这不正暗合了那壁画……画中人从虚无中来,将手摁在人首蛇身的石刻上,便生出眼睛,接着划船出洞离岛,最後高举着手倒地……那麽自己呢……接下来难道也要像被壁画控制了般,去到某个岛上……
楚行云一把掐断思路,将竖起来的恐惧狠狠捺下去。他得想点别的什麽……随便什麽,来岔开自己的思路,胡思乱想只会更添对未知的惧惮。他重拾起关于绣锦山河画的推论。纵然形势波谲云诡,然能于团团乱麻中理顺一根线,也是心下略慰了。根据那麽点鸡零狗碎的已知之事,楚行云强迫自己仔细思忖了一番。
首先,无脸人丶黑面怪具属的雪墨组,算作第一股势力,他们奉顾三少之命,先袭击展连,火烧天阴溪,再下山报假信,引自己上山。
其次,展连率领的一衆王家侍卫,算作第二股。依展连所言,他们溪边遇袭,便逃至林间,不料遭遇大片血虫,幸而山洞有退虫白粉,才躲过一劫,然而展连之後遭人掉包,不知去向,这一衆王家侍卫,也不见踪影……是出了事?还是又有什麽猫腻?
以及天阴溪里的冰蝶刀,现在到底是在王家,还是被雪墨组抢了去?
再来,无脸人言明穷奇玉归了宋府,就此请示顾家三少,如此瞧来,宋家也因玉之故被牵扯进局,权且算作第三股势力。接着,密道里黑面怪曾言雪墨已到手,可对方要改在李府交易,这个神秘的“对方”便数作第四股。他自己同谢流水则分作第五丶第六股。
至于夜屠李府全门者丶放玉置虫于尸肚者丶人头窟里来毁阵的黑影者,竹青所见的绿萝美人秃头者,取走天阴溪中黑长刀的捷足先登者,以及谢流水所言,最开始建造人头窟的“他们”,则尽数归为第七股“待知力”。
摈弃表象,究其本源,不过世事如轮,千人推之罢了。去其诡秘,抽其动力,自悟其车之向。只需将这七力的目的挨个捋顺,事态便明晰可预了。
从当前来看,雪墨组旨在寻雪墨丶抢夺绣锦山河画,害自己生掌中目,大概与他们目的无关。展连丶宋长风自不会害他,谢小人跟他灵魂同体着,纵然害人之心有馀,然此事他力难及。如此而言,捣鬼的最可能是第四股“对方”和第七股“待知力”。
敌明我暗,被动挨打,一来便叫他生出这掌中目,谁知又备了多少後招。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先下手为强,後下手遭殃。去找宋长风商议一番,今夜就猫进李府来个守株待兔,会一会这“对方”何方。
如今宋少爷收了房里人,楚行云不好大喇喇地闯人家卧房,只规矩地溜进书房里候着。宋家祖上武将出身,虽非书香门第,但宋母宋父对独子很是严格,起了之後,必先押到书房里晨读,才准吃饭。长大了,便积习成常。不过此时天不过蒙蒙微亮,这个时辰,连他房里的丫鬟都还没起呢。未料门刚推开,楚行云就见宋长风已然立在书柜前。
面面相觑,俱是一惊,四目相对,又是一笑,谢小尾巴後脚刚跟进来,正赶着这一幕,翻了个白眼,扭头又出去了。拴着牵魂丝的谢流水悠哉漫步,自享这拂晓凉晨,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趁东曦未驾,风云相会,让他这小水流独自畅快地淌会儿,真是好不自在。
好不自在,好不自在,看那残灯明市井,晓色辨楼台。
可惜好景不长,谢流水渐觉周身微凉,一低头,忽然发现透过自己的胸腔,他见着了身後之景……
这一下如猛雷炸惊空,他全身上下已变作半透明了,之前竟浑然不觉!
此时,楚行云刚同宋长风粗粗议完李府事,正要入座,骤然间,从墙体里蹿出只谢流水,跟他撞了个满怀!
楚行云踉跄两步,正欲揪起谢小鬼扔掉,却突然瞥见宋长风惊异的眼神,在这般注视下,他脚跟迅速一旋,赶紧以一种奇怪的身姿堪堪入座,谢流水趁虚而入,立马坐在他身上,脑袋还埋进颈窝,用那该死的气音附在他耳边缓缓道:
“让我吸你点云能量,嗯……行云哥哥,你身上好香喔。”
楚行云顿时一阵恶寒,僵直片刻,忿忿地在心中背诵道:忍字头上一把刀,遇事不忍把祸招,若能忍住心头恨,事後方知忍字高。如此背上几遍,终于松了手中拳,回忆平常坐时手到底是放哪比较自然,调整身姿,最後若无其事地擡头,朝宋长风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
宋长风简直一头雾水了,他不知到底是楚行云被什麽不干净的东西附了体,还是他自个儿眼花了。但见楚行云神色若常,此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揭过不表,回归正题道:
“今夜李府我会安排好,你别太挂心。昨天我派人去王家问了展连的情况,可你也知道,我们宋王两家,关系颇有点微妙,他们只拿客套话搪塞,展连实打实的下落,半字没透。不过展连武功具在,自保不成问题,何况他背後还有个王家,这麽多年护主有功,他们也至于弃他不顾。”
宋长风顿了一会,目光胶着在楚行云身上,心中情难自禁,沾染上十二分担忧,忍不住又来说教这朵不听话的云:“如今你啊,武功尽失!少管事,顾好自己,就万事大吉了!”“李府这案,只等朝廷特派高人来破。唉……我实在不放心你,不然这段时日,就先在我家小住几日吧?”
楚行云赶紧摇头,十年前宋母宋父收留他,一来为他纯阳内力可给大少爷治病,二来盼他日後武功大成能为宋家排忧解难。锦衣玉食喂了十年,可不是让他都独门出户了,在江湖上遇点事,还躲回宋家做缩头乌龟。宋长风纵有这麽好的心,他楚行云可没这麽厚的脸。当即坚定婉拒,一心只想回他山上的清林居。
宋长风微微叹气,传人奉茶点。楚行云趁机一掌将谢流水掀下去,脑中恨恨问:“发什麽狗癫疯?”
谢流水很委屈地坐在地上,也不说话,只待宋长风一回头,便就从地上一骨碌蹦起来,一下又扑进楚行云怀里,双膝跪在他大腿上,双手勾着他脖子,道:
“楚侠客是我的好宿主,我这个弱小丶可怜又无助的小魂灵,再也离不开你了,一刻不亲近你,就要变作透明状烟消云散,我好怕哦……”
说着,下巴就搁在楚行云肩上,微偏头,用鼻尖上上下下蹭他修长的颈,弄得楚行云极痒,却又不得动弹,正襟危坐地僵在黄梨木椅里。
谢流水越瞧越有趣,开始不安分了,指尖凉凉,像调皮的孩童在云朵上奔跑丶胡闹,越来越不像话。
楚行云端庄而自然的表情就要扭曲了,恨不能一脚将身上的谢牛皮糖踢下去,奈何这小鬼魂谁也看不见,动他等于动空气。宋长风瞧出他不对劲,关切地问:“你怎麽了?没休息好吗?我看你好像……有点不对劲,你耳朵好红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的楚行云也顾不得宋长风怎麽看他了,一巴掌呼向耳边,谢流水被拍了个结实,默默收起咸猪手,发出一声小动物般的呜咽,已恢复实状的脑袋一歪,埋进他臂弯里,就是不肯滚。
楚行云勉强通过谢流水还有点透明的胸腔,冲对面只能瞧见半个身子的宋长风,淡然道:“有蚊子。”
“这……这样啊……不然我点盏熏灯?”
“不用不用,我待会就上山回清林居去……”
“你武功尽……”
“我就失了个武功,又不是断手断脚,剑法都记着呢。对了,前夜展连倒是了又给了我雪剑,可我落在人头窟里了,正好来找你讨一把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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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出自牛希济的《生查子》
“残灯明市井,晓色辨楼台”出自王贞白的《晓泊汉阳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