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蓝文心上台前收到几条信息。
其中有朋友发来的演出祝福,还有来自母亲的关怀,再就是父亲的千叮万嘱:别掉链子,台下有位很重要的客人。
蓝文心扯了扯嘴角。
今晚这场在音乐厅举行的慈善音乐会,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蓝文心父亲蓝向东是首都自然科学博物馆馆长,近来展馆在公开征集藏品,蓝向东不想错过今晚笼络的机会,也因如此,蓝文心今晚的表现显得尤为重要。事关脸面和资源,蓝向东不敢马虎,他给蓝文心的艺术生涯投资了近乎十年,今天终于到了蓝文心亮相的时候。
蓝文心退出与蓝向东的对话框,手机突然振动两声,是一则来自“关海”的短信。
他目光一滞,有一瞬间感到心脏悬停在空气稀薄的高空,供氧不足,他提着一口气,将手指微颤,很慢丶很慢地移到短信框。
点开,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鼓励:文心,演出一切顺利。
心脏重新跳动,蓝文心闭上眼,轻轻呼气,睁眼便看见关海发来的第二条信息——
[我在台下看着你,加油。]
蓝文心盯着“加油”二字,忽感全身力气被抽空,他跌坐在椅子上,脑袋微垂,双手撑膝,听见耳畔响起尖锐的嗡鸣声。
一位後台工作人员注意到他的异样,前来询问:“你还好吗?”
“没事……”蓝文心喝一口苏打水,勉强稳定心神。
“就到你上台啦。”工作人员提醒他去做准备。
蓝文心按揉指腹半晌,直到耳鸣消失才起身。
前面的人演奏完离场,灯光暗下,又在蓝文心上台的时候徐徐亮起。不知为何,在亮灯投在他脸上那刻,蓝文心以为自己步向的是断头台,周围一片漆黑,独留一盏灯给绞刑台。这时这刻,所有人都在台下静默,他们为他的罪有应得而鼓掌,几百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睁着,围观他上刑。
流水般的钢琴音响起,为蓝文心的死刑作伴奏,是圣桑的《天鹅》,柔缓且悲伤,十分应景。
蓝文心提起大提琴的琴弓,眉心微蹙,好似在为自己奏鸣告别曲,哀极痛极。
他刚刚扫了一眼,台下座无虚席,多得他赫赫有名的师父关海莅临,让他的死刑还算有分量,来了这麽多人旁观。
最重要都是这麽多双眼睛里,有双属于关海的眼睛,像当年教他练琴一样审视着他。蓝文心只要稍一想,手臂便不自觉变得僵硬,以致弓压不稳,演奏出现断音,他不敢擡眼看听衆的表情。
算起来,师徒二人已有四年未联系,再次见面竟是在这般不尽人意的时机,这一曲拉完不仅丢光蓝向东的脸,更有辱关海的名号。蓝文心额头冒出细汗,握弓的手因紧张而用力,琴声节奏不匀,刺啦刺啦,仿佛天鹅在求救。
死得这麽凄厉,也算一番壮举。
蓝文心拉完最後一个音,没有看观衆,直到舞台灯光暗下,台下才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鼓掌拍打出的音调,沉闷到地里,总之都听着不大高兴。蓝文心像天鹅一样垂头闭目,光点在纤长的眼睫上流转,像湖水也像泪。
一曲毕,他与天鹅一同死去。
演出过後,蓝文心独自离开,他换上连帽衫走出音乐厅,发现外面下着雨。
冬季的夜晚色黑如墨,雨水也沾上浑浊的黑,蓝文心戴起兜帽,站在斑马线一端等红绿灯。
手机发出“叮”一声,是蓝向东发来的消息,怒火溢出屏幕:你究竟在搞什麽?
蓝文心调了静音,不再看手机,他低头端详自己脚尖,看雨水打湿皮鞋鞋面,像鞋尖涌出泪,明明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里还是光彩锃亮,一下台,就成了一双伤心的皮鞋。
搞砸了,但这并非他本意。他为这场演出排练无数次,五指贴满创可贴,演出前才忍痛将它们逐一剥落。
绿灯亮起,路人踩水匆匆离去,蓝文心迈不开腿,难过地站在原地,雨打在头上让他想起创可贴与皮肤分离的痛感。
忽然之间,砸在脑袋的雨水消失了,蓝文心身旁出现一双未被打湿的漆亮皮鞋,他稍稍擡眼,透过半掩的兜帽看到一只男人的手在为他打伞。
“送你过马路?”
陌生男人的声音飘进雨中,蓝文心听得不真切。
“谢谢。”他低声道。
两人沉默地并肩而行,蓝文心没看对方的脸,而是垂头盯着两双在雨中踢踏的皮鞋。
他粗略一比,发现对方的脚比自己稍微大点,脚步也比自己稳重,一脚踩下去,再擡起,带起少许雨水,不像自己走得又急又飘,水花四溅。
蓝文心踩起的水花溅到陌生男人的鞋面,让两人産生一丝不愉快的联结,他放慢脚步,轻声说:“抱歉。”
对方似乎没关注鞋子,鸡同鸭讲地回应:“没关系,多加练习就行。”
蓝文心心头一紧,意识到对方刚刚看过自己表演。他猛然擡头,不料後背被男人一拢,整个人往前栽,鼻尖险些撞上对方的喉结。
蓝文心忙往後仰,看见男人的喉结上下一滚,“小心车。”
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溅湿了两人的裤脚,蓝文心靠在陌生男人怀里,注意到对方西服翻领有朵胸花,是一朵白色鸢尾,形似展翅的蝴蝶。
蓝文心的母亲喜欢摆弄花花草草,他从小耳濡目染,认出这不是应季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