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忘记了。
慕青山坐在铜镜前,轻轻解开了覆眼的绫纱,垂落的长睫眨动了几下,露出雾蓝色的眼眸。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凉的手指轻轻抚上了那双蓝色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长这样的吗?
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
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不记得他的一切,却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将他忘记了。
与万全的失忆不一样。这一次,他记得自己是谁,记得前世今生,记得因果树和无相盘,也记得自己喝下了浮生梦。
他知道浮生梦意味着什麽。
因果了尽,前尘忘却。
就像是,将心口生生剜掉一块,他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疼痛,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失去了什麽。
起初的时候,还会记得那种茫然和悲伤,记得心里曾有一个不想忘记的人,但和他有关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然後慢慢的,随着时间流转,那些人和事会渐渐淡去,成为一个虚幻的影子,而最终,记忆会自动修复和篡改过去的一切,将那个虚影也彻底抹去。
当不再有恍惚自己是不是遗忘了什麽的时候,那个人便真正从生命里消失了,不留一点痕迹。
身体逐渐恢复,心口的伤也已好全,可疼痛却不曾消退。
他好像记得一切,又好像忘了一切。
*
星霜荏苒,岁聿云暮,日子便无波无澜地过到了冬天。
“顾春风”依旧是云梦最热闹的茶楼,只是没人再记得有过“浮生梦”。
慕青山终于如愿以偿,过上了猫狗双全的日子。
三个月前,城南李婶送来了她家大黄生的小狗崽,是早些时候半夜跟她预订下的。本是要等断奶後再送来,但大黄一次生的崽子太多,又奶水不足,养不活一窝小崽子,李婶便将其中一只送了来,托孤一般给了慕青山。
慕青山用羊奶小心翼翼地喂了一个多月,终于将小狗崽喂成了奶呼呼的胖团子。因着是初七那日送来的,慕青山便给他取名叫做小七。小七是乡间最常见的那种黄毛狗子,如今还是幼崽,三角的耳朵折下来,四条小短腿跑起来总是一蹦一蹦的,显得憨态可爱。
小七从小被慕青山抱着奶大,如今虽然断奶了,也还喜欢往他怀里蹭。已是冬月,天气转冷,慕青山便也习惯将他当个暖手炉。
天光忽的暗了下去,阴云笼罩下来,慕青山半蜷在袖中的手一下下摸着小七的被毛。
他也曾用羊奶喂养过一个团子一样的小婴儿,只是他丢了他一次,如今,再次把他弄丢了。
这些时日,桑黎多次用阵法搜查,却再未寻到三更和半夜的踪迹,也无法探到浊气的气息。
那些旧人,像是一场散去的梦,越发不真切起来。
“公子,起风了,您别站在窗边,仔细受凉。”十三四岁的小童从外边进来,替他披上了厚厚的斗篷。
一阵冷风恰在此时张牙舞爪地窜了进来,慕青山扯住斗篷,将小七裹到了里面。他自那次大病痊愈之後,身体已然好转,半年来也未曾染过病,只是依旧有些畏寒。
“阿久,一会你将花娘送来的几件冬衣,送去浮图观那边吧。”他朝小童吩咐道。
“我今日路过浮图观,道长还在闭关呢。”小童阿九一边答着,一边去将窗户关上了,
与刚来时相比,他在照顾东家的饮食起居方面着实是长进了不少。
“已经第十五日了……”慕青山微微蹙眉,心中有些不安。
这半年来,桑黎因多次动用阵法耗费了不少灵气,闭关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时间也从三五日渐渐变成十天半个月,而这一次持续的时间,更是超过了以往。
“我过去一趟,你帮我照看好小七。”慕青山将小狗送到阿久手上,那毛茸茸的黄团子立马跳下来,摇着尾巴缠在了他脚边,似是不愿让他离开。
“公子,外边这天气,许是要下雪了,你可不能出去。”阿久也拦住他的去路。
“乖,我去去便回。”慕青山执意要走,刚走到门口,却听一声霹雳巨响,窗外惊雷滚落又炸开。
慕青山脚步一顿,心也跟着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