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那时候花猫还是只小猫崽,儿子也在本地工作,时不时回家看看父亲。小猫是哪只流浪的母猫丢的,某天不知怎麽弄的,把自己困在树上下不来,害怕得喵喵叫个不停,被附近人看到,提出要把它救下来。
那年老人还不认称呼老人,他姓许,叫许伯还差不多。他即使还能爬,也没人敢让他来,毕竟身体不好,但他好像又特别替这小东西着急,有人说要叫消防员,有人说自己就能办,正好许伯儿子下班回来,知道实情後二话不说丢了手里的一切,撸了撸袖子,伸伸胳膊,抱着树干就要往上爬。
还没等人招呼他小心,儿子已经够着了猫,也幸好它害怕,没敢乱扑腾。儿子下树发现一手抱着猫不好使,转身冲父亲喊:“爸,接着!”
许伯害怕接不住猫,投入万分仔细,刚好把猫孩子报入怀里,赶紧拍拍头,像哄孩子一样安慰它。
紧张的心将那天的记忆留下来的不多,只记得小猫有了家,儿子下树的滑稽模样引得衆人大笑。
许伯给小猫喂好吃的,发现这小家夥对骨头情有独钟,医生说它在磨牙。
救猫那年许伯种下的爬山虎,这东西长得快,很快覆盖了院墙。爬山虎的脚抓墙抓得紧,调皮的孩子怎麽扯也扯不到。
许伯对盆栽没多大兴趣,主要是爱人喜欢,但爱人离开的早。他仍记得是某个浇花的下午,爱人就倒在辛勤的栽培里,确认死亡让他的内心也轰然倒塌,他宁愿倒下的是她刚埋好土的吊兰,在屋里听到她的抱怨,然後自己摇着蒲扇给她去去火。
许伯四十五岁,爱人也才四十多点,可惜命运捉弄人,苍天不语风云翻涌,日後看到满园的的绿植,每一次的驻足凝视,每一天都是对故人的悼念。
曾经他总开玩笑爱人种这麽多植物有什麽用,又是浇水又是剪叶,哪天某个盆栽焉下去了又是废寝忘食地查阅资料,当真是照顾孩子。
“你懂什麽,喜欢就热衷嘛。你当你的人民教师,在学校种你的桃李,我种我的春色满园,到时候看看谁比谁的更鲜艳。你看这几株,还是上个月你学生来时送的呢,种上没多久现在已经长这麽高了!”
……
“下雨了,你出去帮我把院里那几盆往里搁搁,它们不适合淋雨。”
“哪来这麽多麻烦。”嘴上吐槽着,身子已经探出了门。
……
“你把这盆小的带学校放你办公室里,想我了就多看看,它好养活,三天内浇一次水就行。”
“哪里学的这种浪漫。”
“木头脑袋,亏你还是个教语文的。”
……
他不曾把这些话看得太重,毕竟那个年纪从未往以後想过阴阳两别。意外之後他继承了爱人的喜好,懂得了院里每一朵花的时令,每一株草的习性,甚至每一只鸟的光顾他也都提前准备好食物。他一遍遍思念爱人浇水的姿态,无形中模仿,穿的还是没舍得丢掉的“情侣装”,有时连儿子都恍惚那个浇花的母亲还在那里。
模仿是自我惩罚,也是自我安慰。许伯是附近高中的语文老师,除了家人,他最爱的,大概就是这份职业。儿子总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有时也会想为什麽自己对学习这麽没有兴趣,这麽多年父亲的教诲倒是一点也没熏陶他,还想过为什麽偏偏他是个老师,换个其他职业或许他就没这麽大的内疚感。
和父亲几十年的相处中,儿子知道他是个对自身职业深深热爱的人。可是他不懂,为什麽他这麽喜欢老师这份工作,好就业?来钱快?假期多?好像都不是,这麽说甚至有种贬低他的感觉。後来儿子问过他,他只含糊回答——种树。
得了,不还是教育的本职,收获个桃李满天下嘛。
後来儿子拼了命考上了父亲所教的高中,算是没辜负家人的期望。父亲在这所高中算得上名师,只可惜命运捉弄人,在母亲去世後的五六年,父亲身体不好的征兆越来越明显,直到他教的那个高二班级在第二学期直接换了语文老师。在学弟学妹们的惋惜中只有儿子最清楚他可能再也走不上讲台了,那某个下午合上课本扇出的风,也吹灭他了任教生涯的“江湖夜雨十年灯”。
儿子对他只身从教的理解是在一次次病房的看望里。自从父亲住了院,来看望的人远远不局限于在校老师同学,还有好多他未曾见过的人——那些是父亲的历届学生,还有旧友。他们说儿子是个幸运的人,遇到了这麽好的老师作家人,儿子见过他和曾经学生的毕业留影,他总亲切叫他们“孩子”,现在照片里的人一个个来过儿子面前,亲眼所见父亲口中的某某,从他口中的主角那里儿子又重温了他们的过去和现在。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父亲的学生们在继续长大,继续光彩,那时儿子面前似有无数的锦树繁花,那是教育意义的具象化。
後来儿子有了自己的事业,培养自己的员工,他也在种树,也学着父亲的模样用一颗初心慢煮岁月。
……
“後来儿子工作调动不能常回来,陪着许伯的就是这满院的绿植和黑猫,有次他出了意外磕到了头,记忆什麽的都受损,加之病情,人就老得也快,才不到六十岁,人就从许伯变成了许爷。”
“他常常以个人坐在院里,摇着蒲扇逗着猫,看墙头最後一抹夕阳消失,直到月光投射爬山虎的影。”
“再後来,也就是去年春天,儿子终于说服父亲带他走,可父亲帕金森严重,一直嘟囔着听不懂的话,还不愿走。儿子问他是不是忘了什麽东西,还是舍不得,父亲还是一直嘟囔……”
“他是在找猫?”祝微林插话。
“大概是吧,後面的,就是我最开始说的,猫没上车。”楚凌的声音随故事的讲完也带有语气的轻微变化,他口语化的叙述也带着点可惜。
“挺遗憾的,”祝微林感慨,然後看向旁边人,“那许伯还会回来吗?”
万一他哪天想起丢下的陪伴,小猫也不用再苦等。
“谁知道呢?”楚凌站起身跺跺脚,“希望吧。”
祝微林也随之站起,但长时间的蹲下让他双脚发麻,起来时差点没站稳,幸好楚凌搀扶。
楚凌笑他:“你就不知道换个脚?”
祝微林有些不好意思:“忘了。”
“对了,你怎麽这个时候出来,散步?”楚凌问他。
“吃饭,我晚饭还没吃。”祝微林想到什麽,问他,“你知道这附近有什麽好吃的吗?可以推荐给我。”
正好楚凌自己也没吃饭,有家馄饨味道不错,提议可不可以一起去。
祝微林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