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请成为连暮声,是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步棋。但博弈制衡并不长久,以委员长的疑心,等不了多久,便会逼他决断以自证。
那恐怕是他最冷漠,也最困厄的一段时间。
他身为连氏的弃子,于连氏无情有恨,要在这个身份上洗脱猜忌,甚至更进一步,并不困难。无非是把前尘斩断,从此只做陈静堂。
连暮声……陈静堂……人生无常,自以为能选择自己的位置,其实不过是棋盘上执黑执白的区别。
棋局上忽明忽暗,冷与热,并行于胸臆之间。他头疼难忍,只觉那一把火烧进了眼窝里,耳边人声嘈杂。时而是委员长步步逼问,时而是属下不断来禀。
“陈处,杏花那头终于有了消息……”
“信纸中途被劫,只传出来一角,像是从戏单上拓来的,我们已派人秘密在各大戏班盯梢。”
“写的是……武丑时迁……偷其报晓鸡食之……”
“谁?”他下意识地追问。
“武丑,时迁。”
——呼。
一团猩红的小火,冲荡到他眉睫之间。
他在热浪中睁眼,对上了那双眼睛。他命中的时迁,已携一只纸鸡赴火而来。
有了线索指引,要认出对方并不困难。
这段时间,他设法接触过梅洲君数次。他的手曾覆在那双眼睛上,有睫毛的余波小火般斜掠过去。
那不是一双落魄过的眼睛。在滴水成冰的时节,带笑顾盼,清亮无边,无疑和他来自两个世界。
——可惜了。与雪衣人为伍,过不了多久便会熄灭。
但此刻近在咫尺,他却推翻了那一个念头。
梅洲君凝视着他,烧焦的纸筒簌簌抖动,小火映在唇峰上,别有一种险峻的柔情。
他的眼神是柔的,潮的,陈静堂敏锐地意识到,掺在蜡烛里的某种药物,正在令对方卸下矫饰。
呼吸交融,俱是灼烫。
这是拷问的良机,以他所受的特训,足以设法排解掉蜡烛里的催情成分,让对方独自落入意乱情迷的牢笼。
——宜于逼问,宜于诱捕,宜于攻城掠地,宜于寻根究底。
但那天夜里月光沉静,他已很多年不曾见过。
他并没有动,而是选择静静地欣赏这一出戏。
时迁在吞火,在旷古的孤独中,投下一块燃烧的石头。微弱的光和热弥散开来,像五根舒张的手指,拼命要抓住什么。
说来也奇怪,他和梅洲君见面不识,彼此不知隔了多少真真假假,却又在火光中,赤裸地相贴在一起。
陈静堂喉头滚动,被那双眼睛轻轻拉扯了一把,长久以来精神上的疲乏,仿佛被轻轻吹散了。
那天夜里不止一个人在戏中,他无心皎洁,尘萦满面,却静静扮作座上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