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打破气氛
裴南星只打开氛围灯,手机里传出轻音乐,像蒙蒙溅雨的节奏,慢摇摇地把思绪卷进电影叙事里。郁流光伫立窗前,楼下树丛茂盛,对岸建筑群金光辉煌,水面广阔无际,流动油画般的倒影。离得近,仿若在眼前打开高分辨率的巨幕电子屏,千千万万层波纹褶皱清晰可见。
房内的温度一点点上升,空调在制造暖意。她除下风衣,玻璃上映出裴南星的脸孔,他顺手接过,往她手里放了杯微温的红酒。
她转过身,放缓了声调问,“你要跟我说一晚上的话?”
裴南星把外套搁在沙发上,再次走向她,郑重其事点下头,“嗯。”
“钱还清了?”
“嗯。”他凝目看着她,两颗黑珍珠似的瞳仁里波光潋滟。
裴南星去前台开了间江景房,这一天,他梦寐以求。他想跟她说话,把自己解剖开给她看。回来的时候,她洗完澡换了睡衣。裴南星罪恶地想,你就是成心的,就想带上穿睡衣的她到那间房去,搂着她,跟她说一宿的话。再之後,顺其自然,发生点不受控制的事,谁说得准。
他们坐在床尾那张玫瑰紫天鹅绒沙发上,音乐丶幽光丶玻璃江景,氛围调试得恰到好处。
“五岁之後的事,你都记得清楚吗?”郁流光率先询问。
他摇头,好没正形地说:“八岁那年的事,我记得最清楚。”
郁流光微微蹙眉,转眸望去窗外。裴南星当即收敛,想了会说:“我爸不在了以後,我哥像拖着小油瓶一样把我带在身边。那时候他大学毕业,打工创业,经常不回家睡公司。我也老跟在他们屁股後面混饭吃,晚上就一块在公司打地铺。公司破産,称兄道弟的人都跑光了,我哥那年也就26,我爸都承受不了的事,他当然顶不住。他走,我也恨他,痛骂了他很多次,等他回来,我还要骂他。”
裴南星嘴上这麽说,可话音一点都不带气愤。郁流光心想,等他哥回来,他搞不好还会拥抱裴川柏,他对他哥有种打不破的依赖信任。
他说下去,“後面的事你也知道,我哥留下来的钱用得差不多,我就赖在禧德楼干活赚钱。没有查叔叔,也不会有现在的裴南星。他喜欢喝酒丶喜欢聊天,我就陪他喝陪他聊。从初中开始,我就读寄宿学校,学费也是查叔叔负担。”
“那谁揍你,是讨债的还是学校里的人?”郁流光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裴南星温情看着她,徐徐道来,“头一年,经常有放贷公司的人堵在家门口。拿红油漆在楼道写大字,泼防盗门,还把502往锁眼里灌。那天我很晚才回去,叫不了开锁师傅,就在楼道里睡了一晚。他们还跑学校去蹲守,同学们都知道了我家的情况,他们不会跟一个领救助金的人做朋友。也正好,我的时间都可以用来画画。”
“他们还孤立你,说难听的话。”郁流光冷声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就像蔡雨潼她们对商柚柠那样。连她自己,初中以後独来独往,也被人排挤中伤。
他不接腔,对经历的伤痛平淡处之,续上之前的话头,“有一次他们跟着我在家门口,门锁又被堵上,他们还骂我,提着我的衣领揍我。我没忍住,跟他们打起来……”
“你才十岁,跟他们打架,你应该先学会跑。”仿佛事就在昨天发生,郁流光心有担心道。
裴南星望着她稍有急色的神情,心里偷喜,逞强回说:“我十岁的时候已经手长脚长,我能跑也能打。”
她一声幽息,沉默无言。
裴南星往下说:“从那以後,他们老跟踪挑衅我,气不顺就拿我发泄,报了警也没用,还有下一拨的人来。後来,我反跟踪他们。”
“什麽?”她诧愕。
裴南星理直气壮,“我得想办法自救!那些混混去放贷公司交差,我直捣黄龙,砸了窗玻璃,还在放贷公司老板面前,拿花瓶爆了自己的头。我写了欠条,只要我混出名堂,迟早能还钱,不过只还本金。那次闹得太大,附近的商户报警,来了好多警察。就这样,他们才放过我。查叔叔愿意资助我,培养我画画,後来生活就没那麽拮据。”
郁流光听到他说“爆头”,不由瞳孔张大,她视线注向他的头发。裴南星停下声,她手指在腿旁动了动,还是不受控制摸向他的头顶,轻缓抚摩道:“有留下伤痕吗?”
裴南星的天灵盖突然被温柔气息裹覆,他失神愣眼说:“没有。”一说完就後悔,傻子,应该说有。
郁流光将手收回,他一把捉住,她右手执的那杯红酒一滴未动。裴南星转动上半身靠近,他穿件温莎领薄荷绿衬衣,衣领袖口白色呼应,解开两粒扣,袖子拉到肘关节,小臂上的肌肉线条有起有凹。她眼帘前覆满他胸膛与衬衣的颜色,他左臂前伸,衬衫领口跟着扯动,掌心叠住她握着酒杯的手,只隔一线的距离问,“还喝吗?”
她轻摇头,裴南星接下高脚杯,眼睛看着她,仰脖一口饮尽。就这几秒时间,裴南星展开头脑风暴,她贴身穿香梨绿真丝睡衣,颈项胸口一片光滑洁白,像夏天剥开莲衣,迸出里头白嫩清鲜的莲子肉。
空调温度是不是调太高?裴南星面上一抹潮红,觉得身体从内到外,由下至上,焚烧着沸热的火。他紧紧捏住杯脚,脸停在郁流光的面颊前,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他突然发觉,比起开闸放出原始的欲望,他更希望留住这一刻,不要打破气氛。多年以後回忆这晚,是彻夜长谈,是灵魂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