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刚动笔就要走呢?」杭柳梅走到她身後,看到蒲芝荷刚临摹完的吹笙伎乐飞天,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她指着壁画为蒲芝荷讲解:「这一幅我用的是唐代线法,讲究圆润厚实,要用中锋行笔。你喜欢等到了停笔的时候再收笔势,但其实是要渐收之势,所以你这,还有这,就不自然了。」
杭柳梅指了指壁画,又点了点蒲芝荷画面上的同一位置:「还有些地方的用笔是不对的,这里是柳叶描,这里是钉头鼠尾描……芝荷,每一根线的力是相互作用的,整个画面才会生动……」
六岁时令蒲芝荷着迷的画,如今在眼前活了过来。那些附在她身上多年的壳也松动了,曾经雾里看花的困惑逐渐清晰。
画画就像领兵打仗,眼丶手丶心随令调动,上阵总是溃不成军。因为敌人正是她自己,所以每一个招式就是熟透了的,再怎麽拆解也没有用,就这样被禁锢在原地,没有长进。
於是笔是死的,纸是死的,不大懂的人夸她画得好,但是她知道自己画的也是精致的「死物」。
杭柳梅的作品是如此气韵生动,她的精神气力已经全部化入图像,却又如此游刃有馀,举重若轻,如同呼吸一样自如地控制每一根线条。
光线慢慢从墙上移开,殿里已经暗得无法临摹了,蒲芝荷和杭柳梅收好画纸和凳子起身离开。落日熔金,两人并排走,不出声,各在心底理着事情。
出了寺门,外面不知道从哪冒了一群商贩,小推车上立着玻璃罩子,挂着彩灯,里面盛放西安各色经典小吃:蜂蜜凉糕丶蜜枣甑糕丶玫瑰镜糕丶柿子糊塌……黄澄澄亮晶晶一片,排队购买的人翘首以盼,即使还没吃到嘴里,也已经想像到了甜腻粘牙的口感。
杭柳梅逛了一下午,肚子早就饿了,这会搜肠刮肚想找个由头留蒲芝荷一起在这吃了再走,点子还没想出来,肚子先叫出了声。蒲芝荷很贴心地主动提议咱们在这先垫巴几口吧。
碳水大省不缺主食。但羊血餄络略显膻腥,油泼面不好消化,金线油塔太干,砂锅米线太烫,搭配辣子蘸水吃的菜疙瘩最合杭柳梅的心意,却已经排起了长龙,只好作罢。
两人最後吃的还是经典的「长安三件套」——凉皮和肉夹馍,还有冰峰,这是一种玻璃瓶装的橘子味汽水。杭柳梅平常总劝小麦要少喝碳酸饮料,网上说那都是「化骨水」,今天自己偷着喝,心里暗想这事也不能让小麦知道。
蒸好的凉皮整张放在案板上,老板把它们摺叠几下,切成细细的面条状,单拎起两根伸进油泼辣子里蘸满辣子油,再放回碗里用筷子搅拌,凉皮丶豆芽和红油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辣椒籽碾碎後的浓郁香气横冲直撞地窜进她们的鼻子。
两人一手捏着肉夹馍,一手用筷子夹起凉皮,享用着从小吃到老的亲切味道。
杭柳梅边吃边想蒲芝荷的画,她有慧根,但是欠点拨。要是她愿意,倒是一个去敦煌做壁画研究的好苗子。但问题是,她现在虽然很愿意的样子,以後未必不会後悔,再像自己似的老了以後瞎折腾又是何苦。
「她还不知道,我才想回到她的年纪再活一次。」杭柳梅打定主意反其道行之,就得阻挠蒲芝荷一条道走到黑,让她明白要放弃多少安稳舒坦,刚好也试炼试炼她。
杭柳梅思考得太入迷,被白吉馍噎住,咳嗽着找水喝,意外地看到店家柜边的杏皮茶饮料瓶。
简陋的木头桌椅,裹着沙砾和树叶香气的晚风,还有酸甜的杏皮茶,是杭柳梅熟悉的敦煌。
五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正准备出发。
第九章往事
即使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那天的情景都还历历在目。
当时爸爸还在外省,特地寄信回来安顿一番,都是些「要眼里有活」丶「吃亏是福」一类的老生常谈,特别提到她是家里的老么,不能把「骄娇二气」带过去。
文末,爸爸为她打气:「杭柳梅同志,『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
出发前一晚,妈妈带着杭柳梅在屋里收拾行李,姐姐柳竹去找邻居借自行车。
隔壁大婶顺便给她装了一兜子桔子说,让孩子路上吃吧,你说这安排的,一个小姑娘去那麽远的地方,你妈当初就该带着你们姊妹俩去领导办公室唠叨唠叨,再流点眼泪,说不定就换下来了。不就是画画吗?哪不能画啊!
姐姐柳竹和柳梅是一个被窝里睡大的,已经在蚕丝厂当了三年会计,上学和工作都没离开过家,从没想过妹妹要远走他乡。被她这麽一说,心里也难受起来。但还是解释了两句:「是她自己想去,我们不懂艺术,但我妹妹画画好,她说敦煌都是国宝,干这行的都该去看看。」
大妈一撇嘴并不认同,但人家伤着心,她还是顺着柳竹的话安慰,你说的也是,过两年张罗张罗相亲,好好找个对象,再有了孩子,就能找人调回来了。这车你们明天用吧,我炉子上还炖着菜呢。说完用手抹了一把腰上系的围裙,转身就回了家。
柳竹检查好车子回家,进门就看见屋里的三人挤作一团。
外婆不知道从哪攒了一堆破布条,非要柳梅带过去,说身上来的那几天能派上用场。
妈妈说布到哪都好买,别白占地方。你这个孙女穷讲究,走哪都爱美,给她把肥皂和雪花膏带上,好不容易才攒了这麽几盒。<="<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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