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的脸立刻红了,但她提醒自己装也要装得霸蛮点,下巴一收对後面喊:「别催了,前面人多,能走就都走着呐!」
讲完後杭柳梅觉得自己像半个老练的大人了,晃着两根麻花辫,得意地找到了自己的床铺。床位在最上层,她安慰自己虽然爬上爬下麻烦了点,但不用闻别人的臭脚丫子,也没人能穿着脏裤子乱坐,还是很不错的。
杭柳梅安置好包袱,把车票丶钱夹丶证件还有纸笔都放进妈妈缝制的布包里贴身背着。布包按照她的要求在里面缝了好几个小兜,出发前妈妈把走线的地方全都悉心加固一遍。
当时杭柳梅托腮坐在旁边说,这就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妈妈的文化程度不高,每天听杭柳梅念叨,受一些薰陶。她知道这首诗的意思,用手捏着针,假装在杭柳梅身上扎一下,又佯装生气说,意恐迟迟归,你既然什麽都知道,怎麽就不能听我的话呢。
除了这个布包,妈妈还给她带上了自己结婚时买的军用水壶。杭柳梅把它背在身上去车厢尽头打水喝。
等杭柳梅再回来,车已经发动了,这一节车厢的人也都到齐了。
一边坐着两个中年,膀大腰圆脸色黢黑,已经在小桌子上摆开了杯子丶毛豆丶花生还有卤牛肉开始喝酒。杭柳梅认得包牛肉的油纸,是子午路赵记,离她的家不远。
另一边坐着一对母女,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和塌鼻梁。杭柳梅在村头看电视的时候看过外国有一种套娃,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大的套着小的,她们就是一对那样的套娃。
小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和杭柳梅一样正在偷偷打量对面两个大快朵颐的汉子,只不过杭柳梅看的是人,她看的是他们吃的下酒菜。
杭柳梅到车厢走道上把凳子放下来,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
人和树都变得很小,倏地闪过;农田像书一样,一页一页翻过去;重叠的远山走得最慢。
还没有过穿山隧道,等离开了省界,人不再是熟悉的人,山也不再是熟悉的山了。
杭柳梅在心里背诵自己的路线——宝鸡丶天水丶甘谷丶定西丶兰州丶武威丶张掖丶酒泉。不知道有多少人和她一样要一直坐到终点站,要知道在今天之前,她离「酒泉」这个字眼最近的一次是爸爸从外面买回来的「酒泉五香豆乾」。
到了午饭时间,车上的人陆续准备吃饭。杭柳梅早上吃得扎实,这会不饿,拿出桔子剥着吃。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听车轮「哐里哐啷」碾过轨道的声音,然後就听到了小女孩小声说,妈妈我也想吃桔子。
杭柳梅转过头叫她,小妹妹,这个给你,说着从兜里掏出两个桔子递给她。
年轻的母亲教育女儿说谢谢,小女孩扭捏着道谢接过了桔子,拿回去一个留给自己,一个送给妈妈。
她的外婆丶妈妈和姐姐现在又在干什麽呢?姐姐应该赶回厂里上班了,妈妈和外婆该开始准备小院子里的蔬菜园了,如果她在家,就是她帮着种辣子丶种豆角丶育瓜苗。
那位母亲叫杭柳梅坐过去一起聊天,她们要去兰州走亲戚,问到杭柳梅去酒泉做什麽,杭柳梅回答自己要从酒泉转道去敦煌。
「敦煌?听说那里成立了一个研究所,院长还是喝过洋墨水的,你就是要去那里吗?」
「对,学校里有两个名额,我主动报名的,去敦煌临摹壁画。」
这位妈妈也许并没有明白她要去做什麽,但很配合地给了个赞叹的眼神,低头对自己女儿重复讲解:「妞妞,这个大姐姐一个人去那麽远的地方,以後还要当大艺术家,是不是很厉害?」
杭柳梅在美专上学,当时她一心去瓷器专业,却阴差阳错学了国画。刚开始还心有不甘,但画着画着也琢磨出了滋味。
快毕业的时候,老师说城里开了个敦煌壁画临摹展,莫高窟里都是国宝,学艺术的同学们应该看看,於是组织了一场参观学习。
杭柳梅只把那当做一次郊游,没想到却改变了她的人生。
一迈进展厅,她最先看到的是巨型长卷《鹿王本生》图,讲的是九色鹿救人反被背叛,於是面见国王讲述真相的故事。
杭柳梅学国画,从古到今画画要麽从左到右,要麽从右到左,也学过「马一角」丶「夏半边」,但连环画式的构图确实少见。
她凑近了一寸一寸地观摩。整幅壁画以青丶白丶红丶黑四色为主,笔力飞扬遒劲,杭柳梅擅长纤巧细密的工笔技法,这种古朴狂怪的风格实在少见。这壁画像一阵呼啸而来的风,横冲直撞进她的世界。
杭柳梅正看得入迷,老师走过来叫她:「小杭,你来看这个。」
她被带到一幅《千手千眼观音》前:「中国人钻研艺术不能不知道敦煌。你看这幅元代的壁画的临摹作品,用笔和构图多麽精巧。左右上角的飞天是不是和常见的不同?这不仅是审美变迁,也是历史资料。你是咱们这底子最好的学生,这次机会很难得,一定要好好看看。」
是的,这又是另一种震撼。偌大一张纸被塞得满满当当,观音居中,十一个头颅如同宝塔堆叠至顶,千手环绕四周,两侧和四角还有飞天丶吉祥天丶婆薮仙和金刚护法。
杭柳梅并不认得许多神仙,但她认得线条。这样一幅周密的画,几乎用尽了画匠们所知的线描技法,与刚才北魏时期的壁画相比,连色彩都屈居线条之下,每一笔背後都是庖丁解牛般的纯熟。<="<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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