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了不小的雨,晚上七点钟,者也还没坐满。两个没撑伞的年轻人一路跑跳着闯了进来,其中一人扯着大嗓门喊道:“老板在吗?我们的店周五开业,到时候可得赏脸来喝两杯啊!”
见陈秋持只微笑,不搭腔也不动,俞立航迎上前接下了他们递过来的名片,念道:“clouldy九十九。”
“不是九十九,是ny-nine。”年轻人纠正道。
“这不是一回事儿?”俞立航一脸疑惑。
“当然不是,哎算了,反正到时候来捧捧场呗,我们店里有乐队,还重金挖来了DJ,气氛那叫一个热!”说着,他目光四下扫了一圈,眼神中透着挑剔,不太友善,似乎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这儿太冷清”之类的话。
陈秋持认出了他们,之前来过,咋咋呼呼一群人,这两位音量尤其大,酒过三巡开始嫌弃气氛不high,既没表演也没乐队,寡淡得要命,张罗着要走。后来有人开玩笑说是不是请不起,这才又坐下喝到半夜。那一晚酒倒是开了不少,算是那段时间最大一笔生意,所以陈秋持记得。
如今他们还专门开了一家店,看来这是真心热爱音乐表演,他想。
吧台边今晚只坐了一个人,俞立航和聂逍把酒言欢。陈秋持看着疑惑,他俩什么时候这么热络了,不过再一想,也是理所应当,大部分时间,都是俞立航帮他承担了对外沟通交流的工作,和管委会、物业、周边商户都维持着友好关系,甚至林主任进门都直接喊“立航”,只有他不在的时候才找自己。
陈秋持走近几步,拉出高脚椅坐下,听他们在聊什么。
俞立航说:“你应该听过我们那儿的传说吧,出了名的极速衰老,在那儿一年相当于人间五年。”
聂逍点头:“嗯,听说过,你们那儿的时间流速和别的地方不是同一个量级。之前有同事和你们对接过项目,说发出去文件的三秒之内一定会被接收并且打开,三十秒之后再给反馈就算慢的了。”
“对啊,大厂牛马的生命流逝那都是以毫秒来计算的。我入职前两年买过一个充气床垫,后来升职之后没那么忙了,但我那个床垫传下去了。”
“经常睡在公司啊?”
“可不么,面试的时候说什么‘项目急着交付的时候可能会通宵个几天’,结果一年到头全他妈都是急活,要么就是加急……”
陈秋持有时很羡慕俞立航,可以在某个地方拥有一段不一样的人生,倒不是羡慕他没日没夜的加班,而是羡慕他能有选择的机会,而自己只能守在这儿,或者说,困在这儿。
他的眼刚刚垂下来时,一个杯子递过来,有个声音对他说:“湾南那家店来势汹汹啊,陈老板的竞争对手出现了。”
他抬头,看见一双笑眼,一如既往的的温和,温和地把自己从自怜里拖出来,他应了句“还好”,接过杯子,杯中是一种没见过的酒,入口波澜不惊,划过喉咙的瞬间,却涌起猛烈的甜和辣,呛得他倒吸一口气,刚想问这酒里是什么,便听到俞立航说:“那家店开不了多久。”
聂逍问:“怎么,你也相信河东那条路风水不好?”
“这倒不是,是他们名字起得不好。”
“Cloudy有什么问题?”
“他们不是本地人,不太了解,我们祖上有点忌讳乌云之类的词儿。你知道山上有个乌龙泉吧,传说中,山上有朵乌云,是个怪物,它能变成各种形态,一旦变成龙,就会地动山摇,这事儿县志上都有记载,是真实发生过的。”俞立航看上去很严肃,不太像临时胡编出来的。
聂逍想了想:“那……是地震了?”
“应该是,根据很多老人的说法,要镇压这朵乌云得靠更强大的力量。地震之后,雷电交加,起了一场山火,又连下好几天瓢泼大雨,才彻底没事,不过整个俞湾都换了个样子,山的这一边被劈出了一条峡谷,泉水流下来,就有了咱门口这条河。而且为了彻底镇住这个怪物,有几个关键位置,应该是跟风水有关的吧,立了九块大石碑,说是绝对不能动。所以你看,那个‘乌云九十九’,多吓人呀。”
聂逍笑道:“这有点牵强了吧,人家那是英文。”
“管它什么语言,反正意思不好。哎你别看这条河流速慢,其实不浅,凶险得很,传说中每年至少得淹死一个人。从前老人家说是要祭山,现在没人信这种说法了,现在大家都信统计学,一连十几二十几年,都保持着每年一个人的数据。去年大旱,河水都快见底了,居然有人夜里喝多了摔下河,第二天早晨被发现脸朝下淹死在河里,那时候水深也就一米多,都没到腰。”
“啊?”聂逍惊呼。
陈秋持把喝完的杯子递过去:“差不多得了啊,越说越邪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编了个故事挤兑人家呢。”
“宁可信其有好不好!”俞立航接过杯子,朝他晃了晃,陈秋持摇头,他接着说,“俗话说,不听老人言——”
“你在我面前自称老人?”陈秋持眉头一皱。
“表叔我不敢了。”
一听这个称呼,陈秋持浑身不自在,啧了一声,转身就走。
聂逍望着陈秋持的背影,又要了杯酒。
俞立航低下头:“悄悄跟你说,我表叔在俞湾恶名远扬,但他长了一颗最软的心,一般人发现不了。”
“怎么说?”
“这条河邪门,每年出事,他都能难过好几天。”
“所以街上各种关于他的传说,都是谣言?”
“也不全是。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同情和无情都看心情,有时候冷漠,有时候悲天悯人,说不准。”
“我也听说他帮了不少人。”聂逍若有所思。
“脾气古怪的人就这样,就算是人家得了他的好处,都不一定说他的好话。不过他无所谓,不在乎也不解释,而且一出门就一副跟全世界硬刚的表情,不了解他的人都怕他。”
隔天下午,聂逍从湾南走到湾北,一家店一家店地逛,遇到感兴趣的,还会拉着店主聊一阵子,像个真正的游客一样,拍照打卡发社交媒体。最近他一直在研究热门景区宣传,发现很多点击量高的内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景区介绍,而是能否拍出好照片。屋檐下挂着的别致风铃、街角的小水池,甚至巷子口的一条小狗,都是你在一条街上慢悠悠地逛,随处可见的东西。
绕了一圈积攒了足够多的素材,正想回办公室,聂逍瞧见河对岸酒吧的门开了一扇,一束阳光斜照过去,门口的那一片光亮正在邀请他。
既然如此,他便走了进去。
此时酒吧没客人,俞立航在躺椅上似睡非睡,吧台后面有个影子,似乎在忙碌些什么。
“哗”一声响,聂逍被吓了一跳,仔细看过去,原来是陈秋持把一桶冰倒进水池的声音,随即像没看见他似的,捞出一大块,放案板上切,嚓嚓声不紧不慢,显出些悠然自得。
聂逍端起脖子上挂的相机,示意可不可以拍照,陈秋持点头。
他本想说声谢谢,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开口,也许是因为对方点了头就再也没跟他有什么眼神交汇,又或者是那个眼神本身,有类似X光机穿透皮囊的效果。
他拍了昏黄吊灯背后虚化着排列整齐的酒瓶、黑色吧台和红色的高脚椅、空桌椅上“留座”牌带来的不在场感、折射在天花板上的一抹彩虹……还有一双手,戴着黑色手套握住冰块,另一只手持刀,手臂肌肉线条的紧致柔和时隐时现,真是要命的性感。
聂逍对自己的摄影作品甚是满意,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然而确认发送之前,他犹豫两秒,删了那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