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素瑶把册子放回案上,双手整齐敷于手炉,语气不大确定,“我看不懂戏曲,只能说,写得好过你的诗吧。”
曹寅弯眼笑道:“这叫不懂?阿瑶,我的诗是最次的,词好过诗,曲好过词,你眼光准极。”
卫素瑶不知想起什麽,眼中露出些微忸怩之色,赞同地点点头。
曹寅忽“咦”一声,“不,你几时看过我的词?”
“我看过不少呢,”卫素瑶小有得意,开始低声缓吟,“我寄愁心重烦,叠指破恨成调笑。却玲珑红豆,入骨相思,教他知道。”【2】
曹寅心擂隆隆,耳红如烧,又羞又恼,“谁告诉你的?我已索回这首《玲珑四犯》,为何你会知道?”他眼珠左右转动,恍然大悟,“是吴之荣府里搜出来的?”
卫素瑶用手缓缓顺他领上的狐毛,“别生气啊,你也不能把他从地里挖出来了,所幸两本册子归还我手,叫我看到可没事。”她俯身低偎在他胸前,半张脸藏在斗篷的毛里,故意娇声道,“子清,你的入骨相思,我现在知道啦。”
曹寅臊极,脸和脖子都发烫,简直无法面对馀光里探出的促狭笑脸,他微微仰起头,躲开卫素瑶的视线,心中直叹:曹子清啊曹子清,从来只有你捉弄人的份,没想到你也有被调侃不知所措的时候!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卫素瑶怼在他下巴尖上,清脆热情:“寅表哥?”曹寅不理,更仰脸,卫素瑶也更凑上去,歪着脑袋怼在他下颌边,“寅表哥?”曹寅偏过脸,冷哼一声,忽觉脖子上痒痒的,有软软的气息呼出,“寅表哥你生气了吗?为何不理我?难道你相思之人不是我,是我自作多情了?哎呀,这可羞臊死了,我的脸真红啊。”
曹寅唇角微扬起个弧度,故作淡然道:“你又没照镜子,怎知自己脸红,说话越发没谱。”
卫素瑶咯咯笑,坐正後喝口茶,说:“我逗你呢。”
曹寅摸自己的脖子,触手发烫,讨饶道:“阿瑶,从前你我宫墙相隔,我有多想你,你不是不知。”
卫素瑶心中柔情荡漾,两手收回斗篷里,一下下揪着衣边的毛,“我当然一直知道的,可你从来没说过。。。。。。没说过你竟想我想成这样。。。。。。我以为。。。。。。”
她一时也难说下去。
喜欢也分程度,她知道他的心,可一切都是靠他所做所为衡量,他没当她的面表达过,所以他爱她多少分量,卫素瑶估量不出。
观其所做,是一种踏实而细密的感受,觉得这人可靠可爱;看他所写,是如平地裂涌山洪的震荡,她不知他动情得那样早,不知那样深刻和激烈。
苏州初雪那天,她闲来无事,夜里翻曹守望给的册子,上头都是吴之荣辑录的曹寅的诗文,当她看到“月窟玄卿螺子笔”,惊曹寅之狂妄,竟不避讳康熙名字,看到“似我翩翩三五少年时,满巷人抛果,羊车欲去迟”,笑曹寅之臭屁,看到“都莫管兴亡事如何,但助我乘风,一鞭东去”,叹曹寅之豁达。【3】
可当她看到《满江红》,那字字句句便如刀尖刻在她心上,往事震颤,心上渗出细小的血珠,隐隐发疼。她听着风雪飘扬,一夜未睡。那词写道:
唯世间情种,且狂且放。热酒浇残莲匣剑,寒鸟叫彻芙蓉帐。笑英雄,千古不回头,沉黄壤。【4】
。。。。。。
此刻窗外也是簌簌雪落,大地静谧安详,屋内两盏香炉徐徐吐出轻烟,两人呼吸此起彼伏,以不同频率相离相嵌。
曹寅闻身旁安静,奇怪她怎麽突然不说话,她在想什麽呢?他已将最柔软隐秘处暴露,再没什麽脸可丢,为什麽不敢看她?
是啊,为什麽不敢?他回头,两人视线登然相撞。
卫素瑶目光灼灼,千言万语凝噎,“你的那首《满江红》,我也看到了。”
曹寅眼神闪烁,骤然恼道:“这首我销毁了,如何还在?吴之荣这厮。。。。。。”
未待他咬牙咒骂出,先被堵了嘴。
卫素瑶将温软的唇覆上来,呢喃着命令:“不许提他。”
睫毛在他脸上轻刮了刮,曹寅怔怔,顷刻便如扔进热水的雪片,化了。
他搂紧她斗篷下的腰,与她呼吸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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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冰冰凉,只他们之间温暖如春。
他搂她太紧,以至于压到伤口,他忍着痛,蹙眉闷哼,改为捧她脸,细细地尝味,可渐渐的,手也开始往下垂。
卫素瑶一把抓住他手,敷在脸颊上。往後退开,眼前陡映出一张惨白脸,只有唇色殷红,她惊道:“你的手怎麽这般冰凉?”
曹寅扶住椅背,“无妨的,缓缓就好。”
卫素瑶将信将疑,“可你脸色也很难看。”
“天冷,天太冷了。”曹寅说着将手炉抱在怀里,手暖了,嘴唇却没了血色。
卫素瑶摸他额头,又摸他手,胡乱给他搭脉,歪着脸对他东瞧西瞧。
曹寅睨着她,轻笑说:“大夫,望闻问切这许久,看出什麽没有?”
“我瞧你不对劲,我问你,你是怎麽得的肺咳症?咱们分开时你还生龙活虎的,怎麽现在病恹恹的?”
“你不在,我一时大意着了凉。”
卫素瑶盯着他,分辨他在不在胡说,可是话没分辨出来,却发觉他眉心一蹙一蹙,原来现在不过是强撑强笑,那对明亮的眸中蓄满痛苦。心底翻上剧烈的恐惧,难道命运对她这样残忍?她这个天生被嫌弃的人,在得到了不合时宜的偏爱後,终究不能久维持?
卫素瑶眼眶湿润,“你丶你到底怎麽了?你有事别瞒着我,我们一起面对。。。。。。”
她应该抱着他放声痛苦,可不知道他是哪里痛,根本不敢碰他,她只好呆傻地杵在那儿,手足无措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