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好似飘起来,落下去;
闷闷一声,像个棉布包似的着地了。
他一路昏昏地回来,心里沉下的许多担忧也松动;
虽然不化去,不肯消融,他却不那么惦记着了。
常人都害怕,他也应当如此呀。
不许、不可、不能让那些情绪放出来……
杀了人,沾了血,怎能夸耀呢?
或该哭,或该怕,总之是不该因此愉快的。
他低着头,指尖轻轻刮着脸颊,似是有些羞愧,又似是有些忧心。
这幅小孩子情态已数年没在他脸上出现过,杨戎生见了,也不由得心软。
“临阵而不惧,沉着冷静,难道不好?”
杨国舅提高了些声调。
杨驻景蹙着眉心看他:
“…………”
“从前听荣清念过一句什么,‘兵者为凶器’、‘美之者,是乐杀人’”
“听着,是责备警告的意思。”
“——爹。”
“我只想问,乐于杀人是错的,对么?”
“我不该,可是我……”
可是他身上的血还没干透,津津地铺在甲胄缝儿里;
银色赤色交叠又互相斥开,落在他眼里、心里,就只剩愉悦和喜爱。
他是否疯了呢?竟觉得这样的东西美?
面对着爹,他不想说假话。
但真话又太难听,太为难人,太不容于世。
他怕有一个真心的字儿从嘴里吐出来,他就不被当成人了。
这世道什么都有,什么都在地上;
有文曲星、太白星,自然也有煞星。
若他一个孤苦着,伶仃在外面晃,倒也无所谓。
可是他是杨家的人,是忠瑞侯世子,忠瑞侯府不能容这样一个不祥的东西;
圣人的耳目到处都是,他须得躲着、藏着,紧紧闭上嘴;
除了爹外,不能再让任何一人知道。
怎会是这样的天性!
他自知精力比常人旺盛些,平日的纨绔样子也是半真半假。
说着怕人猜忌,硬撑着张牙舞爪,活得又恣意又好笑;
可是到了夜里,心事还是只有池中锦鲤才知。
居高位,就要掌高位的势,受高位的危。
他甘心于此?
亦或是不甘心?
——难道他有得选?
何尝不想解放天性,何尝不想有所作为,何尝不想……
他也像荣清般,有些出息,有些好名声,做个名副其实的侯府世子;
而不是如今这般,人人都知道他将及冠了还只会受家里溺爱。
本就困苦迷惘,本就挣扎;
如今一见了血,更是……
也许他什么凌云志向都是幻想,做不成的;
他心头那些念想,都是非人般的,残忍的,诡诈的,要别人拿命来填的。
有洪水猛兽锁在他心里,他从前不知道,而今要醒了,怎么办呢?
无知无觉间,他手已经攥紧了刀柄。
他曾听祖父说过一句:
家里有了祸害种子,当立刻打死,不要拖累一整家人。大家大族,往往都是一两个先冒头的灾星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