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第38章我知道什麽样是有担当的……
驿馆外瓢泼的雨势没有丝毫止歇的意思,瓦檐下密集的雨帘一面面横斜有致地打开,发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音,声声入耳。
茶烟袅娜,杭锦书与陆韫对案而坐。
隔了一缕腾挪的烟气,陆韫的眉眼温润清绝,昳丽生晖,“阿泠,我以为,我们此生不可能有如此心平气静坐下来说话的机会。”
杭锦书把手掖在袖中,静静看他。听到此话,想到往日他不声不响离开零州,颇觉讽刺。
便不接话。
陆韫为她斟茶满杯:“当年……纸鸢被家主发现,我被囚禁了。”
杭锦书微微讶然,神情有一丝松动,但不过眨眼之间,便已湮没无痕。
陆韫如今也不敢贪心,要的便只是这瞬间的动容罢了,原来,她还没完全忘怀,他的薄唇轻勾:“我身上上了镣铐,自己也不知能活到何时,更不知几时能见你。我知晓,我引诱了杭氏最珍贵的娘子,我行如猪狗,罪愆难恕。”
“家主寻我,问我,我可堪配你,”陆韫敛眸,修长光洁的手指扣着瓷器茶具,不顾烫意指尖蔓延的疼痛,轻轻点着瓷具,缓缓说道,“我一介布衣,贫门破户,如何敢妄言配你,为护你颜面,只好自请一死。”
他将“死”字说得极重。
杭锦书淡漠地支起眼睑看他。
陆韫见她神色如常,不为所动,心中也失望痛苦极了,“阿泠,我并非弃你而去,也绝不愿弃你而去。”
“当年我没有选择。”
陆韫声线紧绷,但也几乎快要绷不住了,不停地颤抖。
“以我的出身,我配不上你。家主便给了我两个选择,其一从杭氏离去,隐姓埋名,终此一生不要妄想再见你,其二便是去燕州,复兴杭氏在燕州的基业,将来带着整个燕州回来,才有再见你一面的机会。我唯有去燕州。”
杭锦书的眼波横向窗扉之外,大雨倾盆,雨声嘈嘈切切,像是一只灵活的手于琵琶弦上胡乱地拂拭。
此手为天,此弦为地,天地和鸣。
她以为她会心起波澜,毕竟,她曾为之痛不欲生。
可奇怪的是,杭锦书不知自己裂开的伤口自何时始早已愈合,结了痂,痂又脱落了,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但只要不去在意那道疤痕,便也不会觉得丑陋。
陆韫的声音仍伴随雨声不断传送入耳,充满了自我厌弃与忏悔:“我必须去燕州。若无燕州起复,我何有颜面见你。那日我请求,在我离去之前,再见你一面,家主却坦言——”
那日,杭况几乎是戳着他的脊梁痛斥:“她已被你坑害得害了病,你若还有一分对她的关照回护之心,就该立刻收拾行囊滚去燕州,朱门与竹门从不相对,你若能在乱世当中谋求一方土地,成一世豪杰,我或可将锦书嫁你,否则你便是一介白衣,痴人做梦。”
陆韫不敢耽搁,心中却发下宏愿,有朝一日,一定夺取燕州,献上燕州为聘,求娶杭氏锦书。
“我走以後,你父亲来信,说你害了病症久不见好,需我予你一剂良药。”
杭锦书终于偏回视线看他:“所以,你写了那封信?”
陆韫被她看得心弦停荡,魂魄震动,须臾,他咽喉发紧地回:“是。”
杭锦书明白,轻笑了一声,“我原本以为那封信是父亲代笔……可我熟悉你的字迹,燥润相宜,飞笔断白,那就是你一直摹写的飞白书,连字中对父辈的避讳添笔少画,都是一模一样,我还如何能自欺欺人。”
陆韫知晓她是信了,喉咙里那根线压得更紧了,他起身一些,静静望向她:“阿泠。我在燕州筹谋,忍辱负重,在随朝赵王的眼睛之下图谋算计,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在我离开的第二年,家主竟将你嫁给了荀野——一个同样是寒门出身,也根本配不上你的草莽。”
他终究是没有等到。
可他曾以为,将来杭锦书若出嫁,必是择一贵子良人,风光大嫁。
她的夫婿如何能是一介寒门武将,寒门武将如何能教当初离开的他,心服口服。
“幸你已与之和离,”陆韫赞许地看着她,此时唇角终于绽出一丝微弱的笑意,“荀氏虽有天下,却难为良人,当初是门第不合,云泥之别,如今齐大非偶,更非良配。”
听到此处,杭锦书缓缓地起了身。
茶汤一口未动,她掖手于袖中,横于身前,瞳仁含了一抹凉意,平静地凝视着他:“陆师兄。”
她的称呼一如昨日,可再没了当年语气之中的娇俏丶温婉丶倾慕,显出一种客套与疏离,直截了当得似一柄快刀锲入他的心房。
钝痛中,他拗了眉心。
杭锦书冷凝视线看他:“你当时并未料到,我待你情真赤诚,拼尽所有,也为你颠倒折磨,歇斯底里,你不声不响走之後,我思你成疾久病不愈。”
如今说起来,倒没了自己所以为的那般难以啓齿,杭锦书低声道:“我为你反抗杭氏,反抗伯父时,你弃我而走,数月之後我病体难愈,你又亲笔写下那一纸夺魂书信,害我反复于鬼门关前徘徊。”
“我……”陆韫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可不知为何他却无力起身,他在杭锦书面前,天生是矮着的,“我当时不知你状况,只是老师他说……”
杭锦书声调清冷:“是你没有来见我。”
陆韫喉舌发痛,苦得像是嚼了一嘴黄连。“我并非不想见你。”
“是的,你只是服从了伯父的安排,服从了这条青云坦途,何须再见我,见我又有何用,”杭锦书轻声道,“你知道最让我失望的是什麽?”
他不言语,只是望着她,等她的答复。
杭锦书立在一树雪松盆景旁,轻蹙娥眉,声音已渐趋于平静:“是你的不敢丶不争丶无为。所以,我知道是我自己看错了人,最终活下来了。”
他似乎还要替自己辩解,杭锦书已摇头回绝:“陆师兄。你不必再言,过去之事我不愿再提。但我知道什麽样是有担当的男人。”
陆韫视线仰高,闻言咽喉处的喉结霍然一滚,凝滞的嗓音吐出几个艰难的字节:“你是说,太子荀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