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因此,季从之比严武城丶老郭等人的胆量都要大,敢于明着问:“陛下已然是东宫之主,当初我等追随殿下在马背上打下巍巍江山,是为了什麽?”
荀野被季从之一句话,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默了半晌,他温和地一笑:“为了天宇清明,于朝于野,表里澄澈。”
“是啊,”季从之喃喃道,“于朝于野,表里澄澈。这是末将十四岁时,与殿下一起,定下的目标。可从什麽时候变了?”
荀野皱了眉头:“变了麽?没变。”
季从之失笑地用酒坛撞了一下荀野面前没动的酒坛,脸色潮红如血:“可殿下你还记得麽?自有杭氏以後,殿下你变得不再像你了。”
荀野一怔。
季从之接着道:“殿下太过儿女情长,将一颗心都放在杭氏身上,为了她,屡屡退让,甘心自污,恨不得双手为杭氏提裙……若只是夫妇之间的闺阁情趣,倒也罢。如今早与杭氏和离,殿下如此放不下,将来偌大江山,何以为继?”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老皇帝偏宠昭王与誉王,皇位之争不到最後一刻都不能算是已得囊中。
太子殿下如果不能放弃杭氏,他将永远不能得到後嗣,即便是争来了江山,没有储君,践祚不稳,天下还是有可能动荡,恢复到随末乱世,群雄并起丶兵连祸结,谈何天宇清明?
荀野认真地沉思着。
他不是会敷衍自己弟兄的人,以前确实,他很少考虑这个问题,但他并不是一个只顾眼前的人,认真思索之後,他给出自己最诚恳的回答:“你说得对。我心中的确有野心,当初南下叩关时,我是这麽说的,我一刻没忘。”
“只是杭锦书……”
他停顿了一下,在季从之谨慎地等待中,太子薄唇微翘,浮出某种甜蜜而苦涩的笑意。
“她比我的命还重。”
荀野认真且执着,“在完成所有理想之前,我总是得先活着。”
季从之不知是该高兴,殿下不是一个始乱终弃的小人,他重情,当然也会重义,还是应该痛哭一场,太子殿下把话说到这份上,季从之是一句不敢多劝了。
至于荀野自己,今日也茅塞顿开丶豁然开朗,盘亘于心头良久的困惑迎刃而解了,块垒如浮云消散,他踌躇满志地起身,“我心里有数的。”
看着醉醺醺但眸光依旧清湛的季从之,荀野重复:“我心里有数。”
不会到那一步。
这江山并非一定得是姓荀的来坐,他也不过是造反替荀氏得来的君位,所以也可以培养一个出色的继承人,届时就谎称是遗落在外的私生子。
何况来日方长,未来有个什麽变数,谁又能预料。
荀野解开了心头的疑惑,步履从容地离去。
行宫之内步道蜿蜒,两侧假山怪柏森然林立,密丛丛的长草尽头,有一弯从宫外引流而入的溪水,正汩汩地奔涌而去,冲刷过水底卵圆厚重的青石,溅起朵朵白浪。
荀野落了单,身旁没有近侍随行,他一人到了溪水边正想醒醒酒,吹着自山间刮来的道道清风,脑子清醒了许多,吐出一口浊气,转身要回。
一个妙龄绿衣女郎,却突兀地从假山後钻出,荀野愣了下,那女郎早已上前来敛衽陈情:“求殿下救命。”
荀野看她的装束,大致认出来:“你是今日筵席上的舞姬?有何事向孤求救?”
公孙绿芜惊惶失措跪倒:“贱奴公孙氏流入教坊司後,本想一身献给曲乐舞蹈,长侍伎乐天。可教坊司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今日有乐伎为权贵所掳,他日又有舞娘被占尽便宜,贱奴害怕,前日到周相公家中献艺,不巧被他的侄儿看中,他轻薄贱奴不说,还丶还要……”
公孙绿芜咬住了嘴唇,低泣抽噎,不欲再说。
荀野听懂了,“你为何求到孤这里?教坊曲乐孤素来一窍不通,孤所辖衙门也并不包括教坊,你怎麽如此笃信孤会救你?”
是有备而来吧?
经过赵曦灵事件後,荀野吃一堑长一智了,何况他对女郎们娇怯怯的泪光其实很无感。
公孙绿芜甩泪摇首:“贱奴不知。但贱奴知晓新朝初立,太子殿下奉行仁政,善待百姓与家奴,还在政令中为我们提出了种种诸般的好处,贱奴就想,若是贵人里头还有人肯插手揽下贱奴的事,那个人必定就是太子殿下了……”
她一揖叩首,惶惶再道:“求殿下救命。”
荀野叹道:“好吧,孤也知道,梨园教坊等地,素来有腌臜男子会伸足探脑。先起来。”
公孙绿芜却不起身,眸中蒙蒙欲雨,她楚楚可怜地仰起了雪白修长的脖颈,在荀野一诧,问她“又怎麽了”时,她轻声道:“贱奴前日,被周郎君轻薄时伤了腿,今日登台献舞真是忍受了极大的苦楚,贱奴……起不来了,求殿下……”
荀野眉头又是一皱:“难不成你还想让孤扶你?”
不等公孙绿芜摇头他就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别动歪脑筋。”
说罢他风度翩翩地往後退了半步,保持距离。
“……”
面对一个恁是油盐不进的男人,公孙绿芜心下气急败坏,她可怜巴巴地看向荀野,施展平生魅术,对方却不为所动,压根不上前,她只好自己柔柔弱弱地起身。
两只素手撑住膝盖,慢吞吞地用脚拄住地面,才爬了一截起来,突然膝盖打晃,朝荀野歪了过去。
就像一杆长矛朝着荀野削过来,他不是傻子岂有不躲的道理,于是侧身避让。
那柔腴可怜的女郎一下没刹住,歪了两步,竟跪倒在了溪水里,水花四溅,把她的罗裙都打湿了,她慌乱地爬上岸,却见到太子站在溪边,皱眉看着她。
“你歪的方向不对劲。”
“……”
荀野真的是个男人麽?
荀野当然是个男人,而且他言出必随,教坊司的事情他记下了,但也没空和一个娘子在这里独处,传出去名声怎麽好?
于是他调转方向,正要往石林里走,结果这一转,霎时呼吸一提,一口气咬进了嘴里,生冷生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