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野怀中抱着孙愈的账簿,眼帘擡起,看向隐忍不甘的杭锦书,知她气狠了,他呼出一口气,“锦书,是我疏忽,没有保护好孙愈。他的账册,足以证明他的清白。”
“舅舅……”
荀野看到杭锦书眸中的责怪和忿然,就像当初在零州杭氏,他一定要她随自己回长安时一样。
时过境迁,从来如此,荀野怎会不明呢。
“不要命,”荀野喉头哽了一下,旋即望向旁侧,低声道,“人已经清醒了,但还说不了话。有人在饭菜里下毒谋害孙愈,必然是想灭口,为了你的舅父好,锦书,孙愈清醒的消息暂时不要对外声张。”
杭锦书是关心则乱,气急之下才会迁怒到荀野头上,想到外祖母也还晕迷不醒,不把这消息告诉外祖母,只怕她老人家也挺不住。
她正两难,不知如何是好,脱口而出:“太子殿下,我还能否信你?”
荀野压在账册上的手指蓦地一顿,良久,他缓缓敛唇,平声道:“我已经上书朝廷,告知孙愈在狱中被下毒一事,请奏陛下,将此案交与我主理。至于其馀一干人等,罪证确凿,诛其首恶,从犯尽数脊杖三十,流放岭南。”
脊杖三十,以那群文官的体格,多半非死即残,如若侥幸不死,再加上流行三千里,只怕活着到岭南都成问题,这已是极刑。
杭锦书听到这种发落,心情平顺了许多,“多谢殿下。”
荀野没应。
渤州刺史的眼珠在太子和杭锦书的身上来回滴溜溜地滚了几圈,他是好听小话丶打探人私隐的人,美其名曰如此才能对贵人们投其所好。
他一早就听说,这太子殿下仰慕杭二娘子至深,但惨遭休弃,一直旧情不忘。
如今看来果是如此,这杭氏二娘子不愧是让太子魂牵梦绕的女郎,生得这般容色,就是唱词里“一顾倾人城”的绝色,怪道让太子如此魂牵梦绕。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诚不欺我啊。
渤州刺史从旁拈了一片蜜瓜,津津有味吃起来。
这口瓜,又脆又甜又新鲜,是渤州土産玲珑蜜瓜。
但他吃瓜的声音可太响了,荀野睨了他一眼,抱着账册起身,对杭锦书道:“刚从孙府回来?”
杭锦书心里悲戚:“外祖母听闻噩耗,已经病倒了,现在还没醒。”
荀野转头向渤州刺史道:“把城中最好的大夫请去孙府,为老夫人看病。”
渤州刺史放下瓜,这就殷勤去了。
荀野看向身子兀自颤抖个不停的杭锦书,默了几息之後,涌到唇边的话换了个方向:“我没想到你这麽快就知道了消息,本打算瞒下来的。”
杭锦书困厄,又有点着恼:“为何?你瞒我,是信不过我?”
荀野不可置否,“陆韫告诉你的?”
杭锦书蹙眉:“你难道想让我把矛盾转嫁到陆韫身上,他告诉我是对的,只是时机不对,恰好我在外祖母家中,外祖母听不了这样的消息。”
荀野勾唇:“我没说他什麽,你就维护。杭锦书,你从来不会这样对我。”
当然会是这样。
你也,从来没有像喜欢陆韫那样,喜欢过我。
荀野抱着怀中沉甸甸的账册,对她道:“这是你舅舅在渤州做营粮主簿时的记账,我方才已经核算过,每一笔都是清清楚楚有证可循,把这本账册拿到陛下面前,孙愈可官复原职。你说过我信不过你,现在我把这本账册交给你,你来保护孙愈。”
杭锦书却不敢拿,她今日是有些冲动,因舅舅中毒,外祖母突然病倒,没有按住心火,对荀野说了重话,可冷静下来之後,清楚这本决定舅舅生死的账册还是放在荀野这处更为妥当。
“殿下,我并不是……”
“我保护你。”
荀野突然垂下目光,打断了她的话。
你保护账册,我保护你就可以了。
杭锦书一怔,她轻轻仰眸。
那双低下来看她的眼,褪尽了青灰的眼圈,饱满又明灿,像是开阖有光的妆奁小镜,漆黑的瞳仁间清晰地映着一个手足无措的自己。
荀野总是这样。他有坚不可摧的毅力,也有无往不利的勇气,这双骄傲的丶明炽的眼睛,实在给人一种足以振奋人心的力量,让她不相信都不行。
她定是受了这双眼睛的蛊惑,抱住了账册,用力一点头,“殿下,我一定相信你,再不乱想。”
杭锦书为这些厚实的账簿找了一个好去处,便是自己平日里从不离身的妆奁盒。
在接触了杂院那麽多无家可归的孩子後,杭锦书第一次对着自己的妆奁,感到了自己的排场之大,简直令人发指。
这妆奁盒做工精致,用各类染牙嵌饰镶点,顶部有蝙蝠丶牡丹丶如意纹,角隅处用金线勾勒出漫枝梨花,里边盛放了二十几盒的妆品,除了胭脂水粉,还有各类长短不一的黛条丶各种精美绝伦的花钿,以及鎏金的步摇金钗丶镶翠的宝簪螺钿丶挂珠的耳珰颈链。
把这些通通腾空,便能清理出一大片的空间来,杭锦书不动声色地将账簿放入妆奁底部,再挑了自己平日最常用的脂粉盒子填满两层空挡,从外表看去,严丝合缝,看不出内有乾坤。
杭锦书对自己的藏物之地很满意,将妆奁盒收拾好,放在镜台前显眼的地方。
使馆周围平日里有荀野的暗卫盯梢,等同是给账册又上了一把锁,在使馆时,不必担忧账册被丢。
外祖母经由渤州神医的救治,人已经清醒了,只是口中还喃喃着舅父的乳名,一家人急火攻心,也不知怎麽办是好,面对舅舅生死未卜的境况,他们无人可求,便又求到了使馆。
杭锦书对荀野道:“外祖母一病不起,到现在还精神恍惚,我不想瞒她。”
荀野同意了。
杭锦书向他福了福身,便和孙家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