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给丛欣留下深刻印象的同学,便是彭聪倩。
邱岭说完之後,剩下一桌人依次自我介绍。当时酒店管培生已经开始不值钱,他们大多来自一般般的学校,旅管,酒管,或者乾脆就是不相干的专业。丛欣毕业於一所211,在此地已经可以算是名校。轮到彭聪倩,大学名字报出来,会议室里更是起了一阵唏嘘。
当面除了赞美,也不好再多说什麽。过後才私下议论,有人说,英国本科,法国私立硕士,光学费少说几百万,怎麽这麽想不通,跟我们一样到这里来挣三千五的工资?也有人感叹,网上说今年应届毕业生突破700万,就业形势严峻,没想到竟然差到这种地步了。
议论来议论去,又生出一些怀疑,猜她这学历背景是不是掺了点水分。直到几周培训下来,才发现人家水平是真的不一样。各种理论知识,操作,乃至课後的案例分析丶小组作业丶辩论比赛,彭聪倩都是碾压式的存在。
这样的人只要稍微随和点,必然是受欢迎的。只是彭为人说不上高傲,却总有一点距离感。其他培训生每天约了一起来一道走,中午在食堂坐一桌吃饭,唯她独来独往。
有人下班路上看到她去地库,晴天开一辆黑色轿跑,雨天开灰色SUV,据说是因为洁癖,灰色溅上泥点不显脏。车本身的价值倒还是其次,静铂当时的停车费是一天一百二,再加上油费,管培生那点工资差不多没有了,整一个付费上班。於是又生出新一轮关於她家境的猜测,只谷烨见惯不怪,他对各种奢侈品如数家珍,从第一天起就看出她穿戴不俗,有事没事便凑上去套套近乎,可惜彭不大理会。
丛欣跟彭聪倩真正熟悉起来,也是在脱产培训结束,轮岗开始之後了。她们俩被分在一组,去了房务部。
那一年培训项目的负责人是当时「静铂」的DGM叶缜,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叶总不是港澳同胞,也不是新加坡马来西亚的华裔,纯纯中国大陆人,且是女性,能在这个年纪坐上二把手位子,在那时候的国际联号酒店里实属少见,更不必说是「静铂」这样的规模。
至於「静铂」当时的总经理,是一个名叫亚瑟·佩里的英国人,倒是国际联号标配的总经理,白人中年男性,仪表堂堂的那一种。
「静铂」日常运营由副总叶缜完全负责,重大管理事项才需汇报到亚瑟·佩里那边。下面人私底下管亚瑟叫「阿Sir」,而叶总叫「大当家」。两个称呼,乍一听其实已经很难分清楚到底谁当家作主。
丛欣第一天到房务部上班,叶总来给管培生讲话,说房务部是一家酒店的灵魂,不光客房的打扫,布草流转丶客衣洗涤丶花房丶绿植,乃至公共区域的清洁和虫控,也都是房务部的职责所在。
但真到了上手的时候,第一项学习内容仍旧是做房。所谓做房,其实也就是打扫房间,包括但不限於铺床丶除尘丶刷马桶。
房务部经理让邱岭做示范,从三敲三报开始,确认无人之後,刷卡进入,关门开始工作,先清理垃圾和客人遗留的物品,再清洁家具丶电器丶餐具丶卫浴丶吸尘,更换布草,补充备品。一通操作行云流水,尤其做床,邱岭一人完成,掐秒表只需三分钟不到。
经理说:「邱岭是在行业技术比武上得过奖的。」
邱岭自谦,说:「我跟最快纪录比起来还差一点。」
丛欣的母亲张茂燕从前在江亚饭店客房部工作,也说过类似的话。
丛欣知道,这是个挺反常识的现象,房务部几乎都是女职工,但行业技术比武上的纪录保持者却总是男的。要说奇怪倒也不是,酒店的大床宽度动辄两米丶甚至两米二,被套和床单尺寸更大,以最快速度更换床品是个绝对的体力活。像邱岭一米六出头的身高,很多动作需要踮着脚全力以赴。同样的操作,对男性来说相对轻松。但这个岗位收入又很有限,他们要麽很快升职,要麽转岗离开,能长久留下来的大多是上了些年纪又没学历的阿姨。
做房之後,是查房。经理戴白手套,门框丶画框丶电视机顶上,到处抹一遍灰尘,打开室内各种电器设备看是否正常运作,房间里配的杂志和书籍每一本都要翻一遍,酒杯对着光源寻找指印,再看所有织物是否齐花齐缝,纱帘全部关闭,猫眼闭合,有时甚至还要用紫外光电筒,检查事先做下的隐形标记是否被擦除。
看过全套示范,便是实践。
既然选择来酒店做事,培训生们早就打听过各个部门的工作内容。前厅部要三班倒,还是受气包,路过的狗都能骂两句;餐饮部节假日工作量巨大,大半天没有坐下的时候;销售部无论宴销还是房销都要跑客户,端午节卖粽子,中秋节卖月饼,圣诞节卖平安夜套票;房务部要做些什麽,自然也心知肚明。但再怎麽说他们也是管理岗,本以为只会学习查房的流程和标准,当真要从铺床丶刷马桶丶捡地漏盖子上的毛发学起,还是让他们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那天,彭聪倩站在客房卫生间门口,开了灯,看着里面的抽水马桶,久久没动。
丛欣问:「干嘛呢?思考人生?」
彭聪倩回答:「嗯,我在想,我爸妈要是知道我在干这个会说什麽。」
这是除去平常打招呼,以及上课时必要的交流之外,两人第一次对话。
丛欣笑出来,走进卫生间,解锁手机选了一首歌外放,然後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打扫。<="<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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