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咏挠挠头,“这小的听不懂。公子晚上都会同陛下说这些吗?”
杜微生平和地道:“我说这些作甚,陛下日理万机已经很累了,我还要惹她生厌吗?”
春咏恍然大悟,“公子说得对。”好像终于发现了眼前人圣眷不衰的秘密,乃至于生出几分无知的敬意。
事实也是如此,皇帝自受禅登基两年以来,虽不设後位,但後宫里来来往往的男人已如过江之鲫,俊秀的,硬朗的,柔情似水的,剑眉星目的……皇帝的口味,群臣捉摸不定,也就更上赶着往後宫里送男人。皇帝来者不拒,但都留不长久,大多数都是一两日就打发了出来,长的也不过十馀日。
但这个杜微生,自第一次通传到而今,已经在皇帝身边耽留五个月了。
他虽然生得好看,也颇有才华,但算不得特别拔尖的人物。出身乡里,科考取了二甲第二十八名,到翰林院供了个闲职。本来不过是最常见的蹉跎岁月,却不知怎的忽有一日遇见了皇帝,被一眼相中,问对到半夜,第二日就升了翰林学土。他文章写得好是本职,另还喜欢作画,皇帝就给他在勤政殿北边辟出一块地建起一座画院,让他可以专心作画,当然,通传的时候,也更方便些。
外朝群臣都瞧不起他,好端端的进土出身,怎的要这般卖身求荣。但也不乏有人暗地里羡慕他,想知道他到底用了什麽迷魂计,让皇帝对他予取予求。
春咏想着,杜学土说的话真有道理,他要记下来,毕竟这人就是当今天下讨皇帝欢心最有法子第一人。
第二日,翰林院里点卯已过,杜微生才姗姗来迟。其实他在京中没有房屋,仍旧住在刚入翰林时与一衆书生们同住的那一排平房,屋檐儿挨着屋檐儿的,就在翰林院的後院。昨晚他从宫中回来,不少晚睡的翰林也都瞧见他了,却没想到他还是会光明正大地迟到。
翰林院分文史书画琴棋诸院,惯常是个风雅清闲的去处,一壶茶闲聊一晌午也无人管。但做到了翰林学土,那就是天子顾问,要随时待命,又赶上今上这样精力充沛丶宵衣旰食的君主,勤政殿的吩咐一桩接着一桩,这十几个学土们也并不好过。
暑气从外头卷进来,散在书页衣襟之间,让人心头没的生出烦躁之意。但在这暑热之中,杜微生却好像一个清清凉凉的影子,什麽都不贴靠,只孤伶伶地在书架间走动,时而回到桌边落几笔,又思索起什麽来。
分给他的差事是今年番邦入贡,要下诏所有州县衙门各司其职,热情款待,谨慎送迎,不能失了上国体面。这一类的诏书年年都有,年年相似,他原本也只需依样画葫芦即可,却不知为何斟酌了许久。
“啪”地一声,是一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杜微生转过身,便见是同年入院的林芳景,彼嬉皮笑脸地凑近来瞧了瞧,“嗐”了一声:“我还道是什麽了不得的奏议,让子朔兄都为难呢!原来是这劳什子!”
杜微生笑道:“不是什麽要紧的事体,是弟文思迟钝。”
林芳景将眼风往後头一瞥,“你昨晚入内廷了?他们都在议论。”
杜微生道:“是,陛下召我。”
林芳景道:“那陛下有没有问你,南方水害的事情?”
杜微生顿了一下。就在这一瞬之间,後头那几人的议论已入了他耳:“皇上从不留人过夜,就算是他杜学土,也没能让皇上破例嘛!”
杜微生只作未闻,对林芳景笑笑:“没有,陛下昨晚很累了。”
短短若有深意的一句话,与他那似笑非笑的面容,无不透出不可多问的暧昧,甚至让林芳景老脸红了一红。他又在杜微生桌边转了转,实在没趣,也就不得劲儿地走开了。
杜微生终于可以清净下来,思索面前这一道空白的诏书。
他很清楚,这不是什麽随便的差事。他的差事,全都是皇帝金口玉言,亲自分给他做的。他若做得好,不见得有功;他若做不好,则一定有罪。
允元这一日则接见了几位前朝的王公。
论辈分,她还要叫他们一声叔伯,但她也知道他们承受不起。接他们到蓬莱亭上,迎着盛夏的荷风,吃着消暑的莲子百合羹,一个下午,她从这几位叔伯嘴里撬出了几万两的赈灾银,还迫得他们应承了去各地安抚人心的活计。
待那些人都离开,已是傍晚,太液池上风声低迷,远处的万寿山顶上是一片灿烂的霞光,摔落到水底,就幻作靡靡的金。
她望着那晚霞光,想到昨夜的男人说,要用凤仙花汁画晚霞。
她开了口:“杜学土的诏书可拟好了?”
亭外的女官杨知礼回答:“拟好了,半个时辰前已送到勤政殿。微臣看过没有大碍,放在陛下的案头了。”
允元道:“拟的什麽,你说说。”
“是。”杨知礼略一思索,背诵道,“邦国入贡乃古制,不可轻忽,敕所到州丶府丶县丶道,增饰厨传,依律给食,度有所缺,上礼部酌定。”
“度有所缺,上礼部酌定。”允元低声,“这一句,是过去没有的。”
“是。”杨知礼道,“大约如此更可显得我朝重视,而且于情于理,番邦入贡之事,都由礼部主司……”
允元摇摇头,笑了,“他是在帮朕要钱呢。”
杨知礼怔了一怔,半晌反应过来,“原来如此,微臣愚钝!过去没有此语,地方有亏缺,也只能以税金弥补,再依例做账上报户部,如此所用的实是户部库银;如今说要礼部酌定,则是从礼部出钱……”
允元眯了眼望着晚霞,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沉默。
这个杜微生,乖顺,聪慧,绝不忤逆她,还总能揣摩到她心底去。不论是纸面上的文辞,还是床笫间的动作,全都是她最喜欢的那一种。
但这样的臣子,却不见得是最好的臣子。
因为她仍未看透他究竟想要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