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夕光
皇帝的母亲,就是先帝的皇後。
翌日,允元从太极宫出来,杜微生已伴着銮驾丶揣着起居注恭恭敬敬地等待了两个时辰。
她坐上銮驾,杜微生便侍立在侧,随车步行,身後是十馀内官的肃穆队列。过兴庆宫,便到掖庭,掖庭令早已迎候在门旁,跪伏在地,脑袋低到尘土里去:“恭迎圣上!”
允元点了点头。两名小黄门与掖庭令在前开道,绕过无人居住的掖庭宫主殿,再穿过永巷,乃行至一座幽静的院落。院门上没有标识,擡步踏进去,长靴便要没入杂草丛中。但不算脏乱,因为此处除了杂草,似乎什麽也没有。
掖庭令候在门外,允元带着杨知礼和杜微生两人走入了房中。
天气闷热,这房间里没有点灯,门外的光线漏入一丝丝,便听见一个妇人念念有词的声音:“回来,别去,回来,别去……”
允元微微眯了眼。杜微生在这一刻,感觉皇帝身边的空气好像骤然变冷。
她的生身母亲,先帝正宫高皇後,曾经也是万里挑一的世族淑女。今上与她的关系不睦,世人只说是因做母亲的心疼儿子,当年允元的哥哥禅位就国,离开长安城时一步三回头,高皇後伤心欲绝之下失了神志,差点下手害死允元,这才被允元关了起来。
他也朝那房中望去,只见干净得没有丝毫陈设的四壁之间,一个老妇人靠墙坐着,手中把玩着两根花绳,自已着迷地翻弄出许多花样来。
杜微生拿起了起居注,但并没有动笔。他不知道要从何处开始记录。
允元走到了她的面前,“母亲。”
她的声音极冷。
那老妇人终于停了手上的动作,颤巍巍擡头,迷茫地看了她片刻,突然睁大了眼睛——
她吐着舌头,将那花绳往自已脖颈上勒去!
杜微生三两步上前一把扣住了老妇的手腕,一使力,老妇连咬舌都没有了力气,只能呜呜地叫着,像狗一样。
“想在朕面前死吗?”允元笑道,“就您那点儿气力,还是留着多吃几口饭吧。”
老妇人闭了闭眼,竟流下两行泪来。
她的脸庞上沟壑纵横,但泪水是清澈的,映得那双眼睛也如深潭,叫杜微生一时忘了她是个疯子。他想,皇帝的那双眼睛,看来是随母亲的。
“允儿。”她喃喃,“你是允儿。”
允元一听这名字,却变了脸色,“朕已改了名字,你当知道忌讳。”
“你抢了阿元的名字。”老妇人说这话时却好像很清醒,“我知道,你抢了阿元的名字,你还抢了他的天下……你这个……你这个贼……强盗!”
“朕的皇位,是皇兄他金口玉言禅让给朕的,有玺印诏命为证。”允元慢慢地掸了掸衣襟,好像这对话已经重复过很多遍,她也越说越从容了,“朕今日来,只是问一问母亲安好,看来母亲过得还不错。”
“——阿元他没有对不起你过!”老妇人却突然爆发似地大叫,“他让你读书习字,他教你骑马射猎,他还给你安排了那麽好的人家,甚至允许你参预国事……天底下再没有这样好的哥哥了!天底下也绝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允元静了静,看向身後的杨知礼,杨知礼忙道:“禀陛下,夫人过去从未清醒这麽久过……许是这一向按时服药,有了效用。”
“那麽她能听懂我现在说的话了?”允元问。
“应当是能的。”杨知礼答道。
允元于是朝杜微生点点头,後者放开了手。她面对老妇人微微低下了身子,双眼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觉得朕当感谢他,在夺走朕的人生之後,再给朕抛回来一些鸡零狗碎的恩典?他的皇位,本来就是朕的,若不是因为朕,父皇根本看都不会看他一眼!若不是因为朕,他连那三年的假皇帝都当不上!”
“可是——可是你是女儿!”老妇人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恐惧和畏缩,连声音也迷茫了下去,“女人怎麽能当皇帝?”
“女人不能当皇帝,就应该被塞给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什麽可汗去和亲?”允元笑起来,“你还说是好人家,哥哥他当年可是在和亲队伍里安插了刺客,打算待朕嫁到突厥,就把朕杀了,再推脱给突厥人,这样他就有了发兵的借口……说起来,男人想打仗不足为奇,可为什麽总要拿女人当借口呢?”
杜微生抿住了唇。
她们在说的这些,并不算是秘辛,但也并不是外间随意就能打听到的事情。
允元的亲兄长,曾经坐了三年龙廷的那个废帝,确是曾打算将她嫁去突厥与可汗和亲。但这件事很快就因为突厥使者不敬天子而告吹,那时迎接公主的和亲队伍已在长安城外等候,据说是抓出来了几个“刺客”,但没有证据,也就不了了之了。到後来,还是与突厥打了几场小仗。
她如今说的这些话,坊间也不是没有人这样猜测过。
她看起来很激动。
但这种激动,却并不像她。杜微生冷静地看着,她的语气急促,胸口起伏,但她的眼睛,却仍然是冷漠如旷野。
是了,她根本不可能这麽激动,一个能在二十二岁就逼迫亲兄长让位的女人,怎可能还会在意自已母亲那一点可怜的偏心?
那麽,她是在演给谁看?
——高皇後已经是无用之人,杨侍郎想必早已知情,而他,他更加只是个男宠而已。
——她是在演给起居注看吗?
他忽然就明白了,允元为什麽要带自已到这里来。
离开这间房的时候,允元对掖庭令嘱咐:“之前做的不错,她的神志都恢复了一些,往後要继续让她好生吃药。饭菜也不可疏忽,一定要吃好睡好。”
掖庭令连连点头鞠躬,一边还奉承道:“陛下一片赤诚孝心,真是感天动地!”
允元笑了一笑。她的笑容清丽而温和,连老眼昏花的掖庭令都一时迷惑住了。
她转过头,对着门内靠墙的那一团影子,微笑地道:“母後,您可不能死啊,您若死了,朕还得戴孝三年,顶不划算了。”
门内的老妇人像是聚拢了全身的最後一点力气,怒声道:“你是女子,你没有戴孝的资格!”